《渔具列传》 一座半岛的史地
盛文强的小说不完全属于“海洋小说”,虽然他的主题确实关乎海洋。海洋在他的笔下成为活物,包含着无限秘密和危险。他从《半岛手记》开始,有意识建造一个遥远的“半岛”图景——这个源于盛文强家乡胶东半岛的地方,是东夷海洋文化的孑遗与集合。盛文强斟酌、实验他笔下的篇章,从历史中搜罗断简残篇,为这座半岛书写博物志,《渔具列传》就是首先整理出的“渔具”一部。
研究“渔具”并不容易,很多工具已经不存,需要从古籍出发,一步步考据、订正湮没的细节。在序言中,作者声称他在胶东民间渔村发现了一部名为《广渔具图谱传》的书,这本书是“枕鱼斋主人”对《渔具图谱》的注释。盛文强将书中所述故事翻译成白话文,又因多有漫漶不清,就在今译的基础上结合个体经验进行二次创作。他还在每一列传后面加入几篇附录,或是采访,或是考据,或是资料扩展,进一步解释故事的背景。为了证实他发现的真实性,作者在这本书里展示出《广渔具图谱传序》的书影,考证出《广渔具图谱传》所提到的《治鳝书》作者何渔隐的画像及生平年谱。在此种种基础上,盛文强将《广渔具图谱传》扩展为这部《渔具列传》——“书中充满、野史、方程式、考据、采访、引语、地方志、名人生平、考察收集、家族秘史以及个体经历,甚至是一些‘美的碎片’,通过梳理和审视以探求中国古典渔具细微幽隐的精神背景”。
熟悉虚构魔术的读者会心一笑,因为这也是小说的一部分。作者试图通过这样的假托,将这座“半岛”推向更渺远的时间之外,空间之边,将它的掩埋在很久很久以前。枕鱼斋主人不为帝国秩序所容,屡试不第归隐半岛,盛文强所写之人、之地、之物亦是不入流的僻地俗事,它们孤悬海洋一角,与写作本身一样,成为无用之物。就在这无用的边界,枕鱼斋主人、半岛和写作成为盛文强的精神同类,将艺术熔炼得精纯。
在盛文强的半岛里,鱼类是海洋中最活跃的存在,它们可以和人对话,可以化为人形,可以幻化成各种怪物,它们保有海洋的神秘和危险。海洋带给人类丰富的资源,也会凶险地吞噬人们的生命。渔具是人类和海洋对话的语言,《渔具列传》是一部关于这门语言的语法书,本质上是对这门海洋语言的解读。流传久远的习俗是人类与海洋形成的契约,通过渔具得以联结。渔具记载了人类遵守或破坏契约形成的种种传说:它们或者是海洋对人类忠诚的褒奖,或者是海洋对人类自大的惩罚。《渔具列传》分成六类故事:“《舟楫列传》写到了承载与担当,兼及变幻无常的漂泊命运。《网罟列传》则包藏祸心和贪嗔,人心不足,则难免鱼死网破。《钓钩列传》是重重欺骗与反欺骗的奸狡游戏,《绳索列传》说的是衔接粘连之术,《笼壶列传》穷尽奇趣,《耙刺列传》则褒扬原始的膂力。”海潮的无定形态,让每一天都成为必须遵守的仪式(书里有一篇考据文章《潮水时间歌诀》,写出农耕社会和渔牧社会的不同),于是敬畏之心就必须时刻满怀。
渔具这门语言从形态到构造方式,再到使用方法和使用禁忌,都是相当专业的。盛文强对于海洋的专业书写与他十多年奔走渤海、黄海、东海与南海地区,大量收集相关的传说技艺,致力于海洋文化的研究功夫密不可分。他具有深厚的博物学素养,考据文章很见功力,这素养有赖于对所写之物的深入洞察和研究。只有掌握大量一手素材,才能有再创造的回环余地,将小说变成现实的倒影,专注地、一步步地致力挖掘。此时,一个地方将不再仅是目之所见的现实,因为联系着古早的传说与民间的创造,这个世界的画卷徐徐舒展,彻底洞开,每一条道路都纤细分毫地呈现出来。
《渔具列传》的海洋主题让我想到台湾的海洋小说家夏曼·蓝波安,所不同的是,蓝波安是原住民,并且亲身经验过海洋生活;盛文强更多站在民族史志的收集角度,给予这些传说以重写和重述,所以渔民的生活细节退居成为次角,人物仅有简单的代号,人物使用着渔具,如同使用着与海对话的语言,他们的过往痕迹成为负载在渔具上的神秘传说:死去的祖先会在海里保佑着后辈“每当想到他身着谷是衣冠,在水面上如走平地,举手投足间荡平海波的风仪,总是让人感奋不已”(《覆舟而登仙》);“一双手的形象,正在不紧不慢地系着捆鱼结,绳结打好后又拆开,循环往复,永无止歇”的古镜,这古镜从海盗手中救了渔夫,又让渔夫产生恐惧(《海盗的绳结》);将鱼头砂塞在枕头里会防止噩梦(《拉网奇遇》);船上钉着铜钱才能在危难时刻开眼视物,让船躲过暗礁(《船之眼》);赶夜海的人手里拿着橹可以预防迷路(《橹桨通神》);为渔夫引来鲜嫩鱼群的隹鸟,在渔夫将它的翎毛剪断后,“浸透了月光的翅膀如春雨过后草木萌发的原野,片刻之间,翅膀上重新发出了翎毛”(《隹鸟入毂》)。
有许多和这样的“半岛”相似的虚构地理世界:远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贡多;近有沈从文的湘西、贾平凹的废都、韩少功的马桥、朱天心的台北、莫言的高密、苏童的枫杨树,等等。些微区别是,作者从亲历者脱身为重述者,站在客观的角度,就免去了“虚构”的义务,睁着一双全然相信的眼睛。他可以说,这部书中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只是它们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那是一个人神鬼共存的元气淋漓的世界。古代笔记体小说经常记录这些轶闻怪事,《渔具列传》沿袭了这种“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为真也”的传统,仿佛它们就是现实,是每个人的日常必备的经验。
盛文强很有耐心,不让一丝一毫的现实侵入小说,他气定神闲,保有的厚重知识让他可以气定神闲地再创造。但在渔具中,他留下了海洋和人类通过渔具改变彼此的印痕。他的小说带有匠人的专业和细致,在渺远的时空中,纯粹在技术上完备故事,构架一个精微迷蒙,荡涤着海风和鱼腥气味的半岛。他巨细靡遗地描写每一个渔具的形态、制作工艺、使用方法,其中包含的是对渔具所象征之美学精神的歌颂。匠艺活动是一种持久的、基本的仪式性冲动,仪式让信仰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渔具的实用性隐隐蕴含着简约质朴的美学特征,接通了原始的混沌精神,古老的审美传统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失落,渔具正是活着的古物,它们带着渔猎时代的尖锐芒刺,从海角一隅破空而来”。
盛文强的“博物志”式写作很像香港作家董启章的“V城系列四部曲”。董启章通过四部小说《地图集》、《梦华录》、《博物志》、《繁胜录》,用词条式的分类列举法,写出香港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包括街道、日用品、动物、植物,以及由此衍生出香港这座城市所有的隐喻形象。董启章站在2047年的香港,用考古学式的追忆笔触,追忆香港这一“东京”的“梦华”景致。盛文强并不将半岛赋予政治意图,他的写作也不带有政治隐喻,半岛本身就是远离帝国中心的蛮荒之地,未曾有过位居中心的繁华,因此就不存在追忆的怅惘失落,他瞩目的是渔具带有的原始粗粝,歌颂它们穿透时空的生机与美感。
可以将《半岛手记》看成盛文强建构“半岛”世界的一部图录,《渔具列传》是从其中“渔事诗”一卷衍生出的“器物传”,他将其中十篇关于渔具的小说细化成《渔具列传》里的六卷四十六篇。我想他的野心并不限于此,今后还会有半岛的草木、鱼类、人物等更多列传。盛文强的想象力将随着半岛形象的一步步构建而变得更加纵横恣肆,他笔下的半岛将越来越鲜明、丰富,最终写出一整部《半岛博物史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