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歌人哭水声中
孩子大了,就像鸟儿出巢了。老人老了,就要依靠儿女生活了。除开烧经上坟、给故去的亲人做周年祭祀,老屋常年关门一把锁。清明回去,我从窗户缝隙里捡到许多白蝴蝶的尸骸。这次回去,扫洒洗晒完毕,坐北门口,吹风,看船……
通吕运河,从我所坐位置至河面,直线距离不到百米,中间隔开一畦花生地、几杆芦稷、七八棵银杏、一排手可摘星辰的白杨树。
河里的船一会儿过去一只,一会儿又过去一只,和小时候一样。又不太一样——如今,河里的船,比门前路上的车多一些。这些船大多是军绿色的,偶尔有一只天蓝色的,船尾擎一面红旗,从杨树间隙里穿行而过。船与流水的汩汩之声,也算一种乡音吧。
我并不想念这里,却几次梦见运河。有一回梦见东南方向飘来梅花状的粉色的云,运河里停着一只轮船,也是粉色的。还有一次,梦见河面格外宽阔,高大古老的树木笼盖河面。我成为一个意识,飘荡于河面上方。大鱼游过,激起波浪。好些人在河里来来往往,其中几个老外驾驶一种简易工具,嗖的一下来了,嗖的一下去了,他们面带微笑,无所畏惧。他们经过时激起层层波澜。我期待并享受被波澜撞击的感觉。运河到了尽头就变成铁路,人们像囚犯一样在铁路上行走。我选择走边上的泥路,脚踝上拖着链条。路边一户人家,在门前劳作,看见有人经过,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大人小孩全都唱起歌来。一个老外唱得最投入,像哼唱摇篮曲那样轻柔,脸上挂着陶醉的微笑。我走过,又退回去,只为认真看上一眼——他的脚下有一朵红色小野花,开得正好。我被他怡然自得的神情深深打动。
运河人家,烟火饮食依傍这条流水。那时小姨去河边汰衣、淘米、洗菜,我会捧盆端箕地跟在后面。站在石板上时间久了,水面开始以我为圆心,三百六十度转悠起来,越转越快。我不作声,呆呆站着,玩味这份眩晕,三分害怕,七分兴奋。
夏日的傍晚,运河成为水上乐园。吃过晚饭,大家呼朋引伴地赶往河边。男的会扎猛子,潜入水下面游上一段,从另一个地方冒出一颗脑袋。女人站在石板上,淋洗长长的黑发。石板比她们的头发还要长。小孩子大都有救生圈,没有的,就用轮胎凫着。船远远地航过来了,大人对凫到河中间的孩子大喊:“细鬼蛋子,船来了,快靠岸!”船来了,又过去了。岸边的人望着船上的人,船上的人望着岸上的人,各有各的奔波与漂泊,各有各的哀乐与沉默。
我蹲在石板上玩水,一不小心将凉鞋掉下去,下沉的过程中被迅速捞上来。没人知道我怀着怪诞的心思——希望这只凉鞋沉下去,漂到不知所终的地方。有几次,我有意无意地想将它弄掉下去,可每次被捞上来,照样感到庆幸。
如今的乡村不只安静,几乎是寂寥了。夜里躺在床上,和小时候一样,枕着船声入睡。偶尔听到船上人用喇叭对前面的船喊话。寂寂黑夜,那喊声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从南宋到如今,运河边上的生活悲欢离合,反复轮回。常常有走了人的人家,乐队不带歌词的旋律在太阳底下,在风里可以飘很远。乡村已很少听见山羊的咩咩叫唤。然而,只要有生死,照旧会飘来音乐队的歌声。船声和运河本身一样,化作这块土地上人间烟火的背景,就像杜牧一联诗:“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