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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岁苏州学者守望125岁“文学山房”

admin2024-07-16钓鱼竿35
  编者按:江澄波,1926年生,古籍版本学家,苏州文学山房旧书店第三代传人。其祖父于1899年创建文学山房,收集和销售古旧书籍,在书林颇具声望。在耳濡目染和天长日久的业务实践中,江澄波掌

  编者按:江澄波,1926年生,古籍版本学家,苏州文学山房旧书店第三代传人。其祖父于1899年创建文学山房,收集和销售古旧书籍,在书林颇具声望。在耳濡目染和天长日久的业务实践中,江澄波掌握了版本目录学的专业本领,精于古籍的鉴定与修复,对历代藏书家、书商事迹和书林掌故等谙熟于心。退休之后其重新开办旧书店,继续访书、购书,为公藏机构提供珍贵古籍,曾促成过云楼藏书归公,为挖掘、抢救、保存国家文化遗产贡献力量。其著作有《江苏刻书》《吴门贩书丛谈》《江苏活字印书》《古刻名抄经眼录》《书船长载江南月》等。文物鉴赏家江洛一曾评价江澄波为“苏州一宝”、书界的“活字典”,“肚子里古籍的知识恐怕没几个人能及得上”。

  书中岁月容易过。一转眼,我已从事古旧书业80多年了。回顾一生,要讲的话很多很多,往事纷呈,都离不开一个关键字——书。

98岁苏州学者守望125岁“文学山房”

  与书结缘要从我的曾祖父椿山先生算起。他因战乱从湖州到苏州,在阊门的扫叶山房做店员。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我的祖父江杏溪在护龙街(今人民路)嘉余坊口创立文学山房。

  我懂事之时,文学山房已经发展了约30年。这30年中,文学山房从一个小书肆逐步发展至古书盈架、名人满门。虽然我没有亲历,但常听父亲说起往事。创办后,先是赶上太谷学派的第三代山长黄葆年在苏州创办归群草堂讲学。学子云集,有大量购书需求。辛亥革命后,在苏官员离开,留下众多藏书,文学山房业务迅速发展,在业内形成良好口碑。到1931年,我5岁时,最初的店面已不能适应业务需要,于是书店迁往嘉余坊斜对面的大井巷口,还装上了时髦的电话。新店落成时,曾任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为文学山房题写了竖幅招牌。

  1935年,一天店里来了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白发老人,拄着手杖,在书架前看书。父亲很恭敬地站在一旁。那时,我虽只是个小学生,却也隐隐感到这位老先生不同常人。等他离开后,我父亲跟我讲:“你知道刚才的老先生是谁吗?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章太炎先生呢!”我听说见到了章太炎,心里非常高兴。可惜的是,时隔不到一年,他就与世长辞了。当时,我也料想不到,20多年后,我会经手收购他的藏书。

  书遭乱世多离散。全面抗战爆发后,故家所藏版本古籍逐渐在市面上出现,不少大部头古籍被售到美国和日本。很多有识之士为此大声疾呼,积极抢救民族文化遗产。郑振铎先生发起成立了文献保存同志会。那时我还小,多是父亲到上海为郑先生送书。父亲时常讲起郑先生不顾个人安危、秘密抢救古代典籍的故事,令我敬佩不已。后来,叶景葵、张元济、陈陶遗等先生又成立合众图书馆,以“因谋国故之保存,用维民族之精神”为宗旨。我曾多次为图书馆送书。

  家学渊源使得我对古旧书籍非常上心,13岁时的一次偶遇成为我收贩古书的开始。那年清明时节,我在去扫墓的路上遇到一个旧货摊,摊上放有三本古书。我便拿上手翻看,发现竟是明朝人手写的蓝格抄本,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回来后祖父看了很惊奇:“这样的好书,是从哪里得来的?”根据书根上的字,他判断这是宁波范氏天一阁的藏书,并对我说:“你小小年纪能识得宝物,真不容易。”

  1942年,我16岁了,开始进店里帮忙。“古书行业是高尚的。”这是进店后父亲给我讲的一句话。卖书收书是文化事业,而非纯粹逐利——这个理念自此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那时开书店要具备一文一武两种本领。“武”就是要把破书补得像原书一样。破书边边角角都需要补,浆的浓薄,纸的色泽、软硬,衬页的大小都很讲究,缺字的地方要用近色墨仿照字体一笔一画添上去。补书,虽然细工慢作、费心劳神,只要好好学还是容易掌握的,难的是“文”,也就是鉴定书。收购旧书的时候又不能带着所有的目录去。书有多少版本、全不全、每本书的最后一卷是什么,都要印在脑子里。

  父亲交代我看的第一本书目是莫友芝的四大本《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莫友芝做过曾国藩幕僚,他潜心研究版本目录学,颇有建树。《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在江南书林久负盛名,什么版本好,什么版本不够好,一一有记录。读这套书,父亲没怎么教,我只有硬着头皮看下去,还真被我看出了一点门道。一是要对照着真书看,没有真书比照,自然看得无趣。当时文学山房书多,我就自己寻着书来看。二是要认真看。我看得认真,没想到就记住了。既然能记住,我就有意去记忆。这样看了一年,四本书目都看完了。最后,父亲考我功课,发现我竟然能背下这四大本书目,大为吃惊。

  背书目的一个用处,是能掌握经史子集的各种版本,这样面对方家才有底气。拜访藏书大家,就像上考场,他们常先出示一两本,你得根据拿出来的书发表见解。能说出些门道,人家认为你懂书,才会继续给你看;否则人家就不会再拿好东西出来了——知道你不识货的。20世纪60年代,有一次,我去浙江嘉善的张天方教授家访书。张教授上来就发问:“有本书,叫《震泽编》,你阿知道?”我就说了这本书的作者、各版本。张先生一听碰着识货的了,于是拿出他的藏书目录供我选择。我一下选了十多册。现在看来,都是珍本秘籍。

  除了背书目,收到一批书,还需要抄写书目。由于古书的封面和内页的书名常有出入,抄书目时,父亲交代我,要以第一卷第一行的书名为准。我那时已习惯用钢笔,抄写时,用复印纸衬垫,一式两份。一份留店中备份,一份寄送给单位或藏家。在我父亲这一代,文学山房除了买卖古籍,兼营刻版、发行,曾经出版过《江氏聚珍版丛本》(又名《文学山房丛书》),以聚珍木活字精印,是“清季活字版收山之作”。

  新中国成立后,苏州成立了文物管理委员会。1956年,苏州私营新、旧书店被批准实行公私合营。两年后,苏州市文化部门对古旧书业正式改组,店号为“公私合营苏州古旧书店”。文学山房成为其中的一个门市部。我的工作重点转向抢救性保护,把著名藏书家的资料整理成册,主动拜访;与本市及外地废品回收站通信联系,及时抢救。

  一次去同里访书,我在一家烟纸店收到几本破旧的线装书,是明嘉靖年间铜活字本的《国朝文纂》。收书时得知,本来有十几本,其中没有洞的,全给抽水烟烧掉了,剩下都是这些破破烂烂有洞的,让我心痛不已。

  那个时候,我常往南通、泰州、扬州等地访书。单镇、陆润庠、王謇等藏书家,小石山房、后雨抄堂等藏书楼,当众多名家的藏书流出时,我都曾积极访求,见证了一部又一部古书的命运沉浮,也难免喟叹,累世藏书能几家。其中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我经手的十部宋版书。

  宋代古籍能留存至今的非常少见,有“一页宋版一两黄金”的说法。写下《贩书经眼录》的严宝善先生曾感慨,自己一生都没有经手过一部像样的宋版书。我最早收到的宋本是在一家鱼竿店里发现的一套南宋嘉泰四年刊本《东莱吕太史文集》,是别人放在那里寄卖的。我买下后平价转给了文管会,现存于苏州博物馆,是苏州当前藏书中最早的刊本。后来我又先后经手了《西汉会要》《东汉会要》《通鉴纪事本末》等书,最终都流入了苏州博物馆、苏州图书馆等公共机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顾氏的过云楼。过云楼是江南著名私家藏书楼,集四代收藏,珍品如云。20世纪90年代,南京图书馆的负责人找到我,希望收购过云楼的藏书,将珍贵典籍留在江苏。那时候,过云楼藏书分为四房继承,苏州一份、上海两份、北京一份。我与苏州的顾笃璜先生相熟,在中间牵线联系。后来他邀请我到家中,将一捆捆古籍拿出来,记录成册,以很便宜的价格转给了南京图书馆,随后上海的两份藏书也被南京图书馆收购,这其中就有《乖崖张公语录》《字苑类编》《龙川略制》三部宋版书。

  20世纪80年代,由于老同志陆续退休、离世,古旧书业出现了人才青黄不接的现象。1983年,北京中国书店受文化部委托举办全国古旧书发行业务学习班,邀我前去讲授“怎样鉴别古籍版本”。我自己在书店做学徒的时候,祖父、父亲从来没有用文字材料教我,全凭实践中多看多说,常常是到藏书人家中“现场教学”。要给几十位学员讲课,得有一份正式的讲义。我这才开始总结历年来的经验,形成了《怎样鉴别古籍版本》的小册子,内容分为十四部分,包括版本名称的由来和发展、研究版本的意义、怎样识别活字版、区别丛书本和单刻本等。

  到了1992年,第二期学习班召开,上一期学员反映看不到古籍实物,对于成化黑口本、嘉靖翻宋本、万历插图本,没有概念。为此,我事先准备了几十种明版残页,一旁写上版本年代,装订成册,称《明刻集锦》。这种实物教学颇受欢迎,下课以后,学员们还到我宿舍里,要求细看这两本“标本”。

  2001年,由于家里情况比较艰难,为了给两个孙女攒钱上大学,我决定自行创业。干了一辈子的古书业务,最懂的是书,还是开书店最合适。于是跟古旧书店辞聘,做开店的准备。

  找了一个店面,找来3个被淘汰的货柜,在玻璃门上贴一张“收购古今旧书碑帖”的广告牌,新店就算开张了。店名叫什么?文学山房已被合并到苏州古旧书店,但终究还是难舍这块老招牌,因为苏州话里“学”“育”同音,新店定名为“文育山房”。

  为了把空置的书架填满,开店之初,我时常到上海,或者到文庙旧货市场去逛。一个周末,我逛地摊,没什么稀罕的。巧的是摊主忽然站起来,我就看到了他坐的“凳子”——原来是一摞康熙刻本《百名家词钞》。我同他讲价钱,买了下来。拿回来一查,这部书是比较好的,郑振铎先生和黄裳先生都曾买过,有过记录。此外,我还给图书馆和藏书家写信,慢慢地,大家都知道我又开了新书店。

  新店除了收贩古书,兼营修补古籍,我也开始正式把“金镶玉”的手艺教给三个孩子。金镶玉是将原书拆成散页,内衬白纸重新装订。因为原书页泛黄,新旧对照如同黄金白玉,故得名。2006年,黄裳先生来苏州,特地来找我。他问了我小店的经营情况,劝我把“文学山房”百年招牌恢复。这是我和他见的最后一面。在各方关心下,2012年,“文学山房”老牌子恢复。

  近年来,古旧书籍拍卖市场“书源枯竭”。有人希望我拿出一部分书到市场上拍卖,我都拒绝了。我还是传承文学山房提供古书给公藏机构的传统,每当收到好书,就写一份书目寄过去给他们看。书适合哪里,我就提供给哪里,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从业80多年来,通过我的抢救、奔走,很多藏于民间的古书被发掘出来,并被送到合适的人或机构手中,回想起来,我心里是十分高兴和自豪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载书、送书的书船。我的祖籍湖州吴兴的织里,是书船的发源地。织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水路纵横,专门在各乡镇及城市间往来收售图书的船,被称为书船。书船的主人,因为走的地方多,能收到不常见的书籍,很受藏书家和书坊主人的欢迎。当年常熟七星桥“书舶云集”,为汲古阁毛氏父子提供善本;钱谦益收藏的宋版《后汉书》也因书船“遂成完璧”。书是我营生所靠,也是我终身所好;我离不开书,就像船离不开水。直到现在,一天不摸旧书,我心里就不踏实。

  借着书的缘分,我一生认识了不少藏书家、学问家:小时候见过章太炎;20世纪40年代见过于右任、陈澄中、钱穆;至于郑振铎、潘景郑、顾颉刚、顾廷龙、李一氓、阿英、黄裳、黄永年等先生,我都曾为他们提供书目、送书寄书,有幸见证这些名家藏书、治学的途径。从各位先生处,我得到不少版本目录学方面的指点。他们对于传承古典、赓续文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更是让我铭感于心。

  如今,文学山房已经125岁了,我也到了白寿之年。回首往事,那些藏书人家的大门、门厅仍然历历在目:陆润庠的书箱堆成亚字形,仪鄦庐的书房像个密室,阿英收集的晚清画报、期刊……我还记得,夕阳在平江路上斜照时,我捧着古书,踏着青石板路,向藏书楼走去……不同时期,人和书有不同命运。现在这个新时代,就是个好时代,今天流通的书籍,只要是好书,就能得到大家的重视、爱惜。当代书林,光焰愈炽。我活过这么多个时代,深感现在的生活最平安幸福。书因人聚,有爱书的人在,书香文脉就不会断绝。我的最大心愿就是传承中国文化遗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