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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黄金分析师的自白:看一名初入职场的工作者在股市中如何挣扎

admin2024-08-16钓鱼饵料14
  金融民工,在一级市场二级市场都搬过几年砖。人生苦短,只求高昂而生,慨然而死,不负此一遭。  2020年9月,现货黄金的价格上涨至449.45元/克,从低位翻倍,打破

  金融民工,在一级市场二级市场都搬过几年砖。人生苦短,只求高昂而生,慨然而死,不负此一遭。

  2020年9月,现货黄金的价格上涨至449.45元/克,从低位翻倍,打破了10年前395.2元每克的最高价格,国际金也飙升到2 072美元/盎司。

一个黄金分析师的自白:看一名初入职场的工作者在股市中如何挣扎

  10年前抢购黄金的大爷大妈们终于解套,市场再度陷入狂热之中,各类黄金理财产品也再次被投资者疯狂追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早已悄然来临,又悄然逝去。

  我毕业于一所二本学校的经济学专业,就业谈不上有优势,好在学有余力时,将金融类的证书考了个七七八八。2018年,我在一家券商工作了4个月,得知从营业部跳到总部分析团队的希望渺茫后,开始向一些金融分析类的工作投简历。兜兜转转半个月后,我接到了M公司的面试电线月的杭城街道,嘈杂的蝉鸣已消隐。M公司是一家投资管理公司,我应聘的职位是“分析师助理”。在和HR聊完后,对方说应聘职位所在的部门领导要来面试我。那个面试官看起来年纪不大,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便问:“你对现在国内的股市怎么看?”

  凭借着还算系统化的分析逻辑,我说了一下我的看法,面试官一边听我分析,一面点头附和,气氛逐渐融洽。

  “没有系统分析过,但是之前做期货的时候,这类品种都多少有所涉及。”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一周后,在和公司董事长简短面谈过后,我被录用,进入公司的分析部门。待遇是实习5 000,转正后5 500,再加上部分业绩提成,通过两个月试用期后缴纳五险,没有一金。公司承诺的单身公寓,我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4人间,收费400元/月,和我的设想差距颇大,但行李都已经搬过来了,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暂且留下。

  入职的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公司,在前台的引导下,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时,一位30来岁的高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新来的员工吧?”

  “咱们部门一般都是互称‘老师’,你叫我王老师就行。这几个位子都是空着的,你随便坐就好。”他指着我身边的几个空位说道。

  王老师扭过头来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本来应该是我来面试你的,那天正好去大学招聘,就安排了别的同事来面试。对了,你们几个新员工也都互相认识下。”

  说罢,他冲着我边上的几个员工招了招手。大家一番交谈后,我才知道我是这批员工中最后一个来的,在我之前,罗伊、李智等人已经报到并且做了几天培训了。我需要追上他们的进度,这也让我顿时紧张起来。

  办完手续后,王老师把我带到会议室,摸了一下我的底,说:“你的基础还不错,证书比我都齐全。但这个行业你之前没有接触过,后面一定得加紧学习。我们是一个学习型的企业,空闲的时候,要多看书,尽早成为一个合格的分析师。”

  他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是部门第一批对外招聘的员工,之前部门里每一个人都曾是主管,有的甚至是公司合伙人,所以,我们部门里没有‘小兵’,你们最少也要成为一个‘连排长’,如果跟不上节奏,就要做好被淘汰的准备。”然后话锋又一转:“当然,你也会获得应有的回报,公司是不会亏待付出者的。我们这批最早跟随公司成长的人,虽然都是外地的,但都已经在杭州买房买车,成了新杭州人。”

  王老师后面这句话,成为我那时工作最大的动力——他是公司成立时的第一批员工,经历了公司从初创到成熟的蜕变,他做过营销员,卖过股票软件,也当过分公司负责人带过团队。公司起步穷困潦倒时睡过车库改的宿舍,公司做大后他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权,如今在十几人的分析师团队里算颇有资历,我们进公司后的培训都是由他负责的。

  直到培训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面试官会问我对黄金是否了解。和我预想的不同,公司成立之初卖过股票软件、做过证券投顾[1],主营业务几经转变,现在主要是与商业银行合作,代理黄金业务——并不是简单的实物黄金买卖,而是黄金T+D业务。2018年的杭州正值P2P爆雷[2]的余波中,得知这一点后,我差点直接打铺盖卷走人,生怕陷入非法理财团伙,被打包送进监狱。

  相较于成熟的国际市场来说,国内的金融衍生品市场只能说还处于婴儿阶段,政府对相关产品的监管相对严格,国内投资黄金的渠道并不多,在黄金现货这块,一般打着“黄金现货投资”旗号的,大多都是从事非法“伦敦金”交易业务的公司。

  “伦敦金”在国际上是一种很普通的交易品种,但由于国内并没有建立相关的市场体系,正规的国际黄金交易必须兑换外汇,这就给了很多非法平台可乘之机。

  前几年最流行的套路就是“自营盘”——黑平台凭空建一个与真实市场根本没关系的虚假自营盘,招募代理合作,而代理商则通过各种渠道吸收目标客户。客户的钱交给代理商和平台后,根本就没有出境进入到真实的国际市场,按照行情,一旦出现“亏损”,代理商就会和平台瓜分掉客户的资金,从中获取暴利,行业内称为“吃头寸”。

  随着监管趋严,如今这种“自营盘”已经比较少见,但黑平台的各种套路依然层出不穷,一到行情变动的关键时刻,要么滑点、卡盘[3],要么交易延迟挂不上单,总之就是赚钱千辛万苦,亏钱顺顺利利。

  询问了一些业内朋友后,我才终于放下顾虑。黄金T+D是国内少有的几个可以合法交易的黄金品种之一,和银行的纸黄金相比,黄金T+D反而更像是沪金期货。所谓T+D里的“T”指的是Trade(交易)的首字母,“D”则是Delay(延期)的首字母,说白了就是一种带有期货属性、可以无限延期持有的黄金现货。它在上海黄金交易所进行交易,由各个商业银行作为会员承接个人业务,而现在M公司则相当于是银行的代理方,品种是合法的品种,平台也是合法的平台。

  其实公司并没有分析师助理一职,从加入公司开始我便是分析师了。但M公司的分析师工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大上,除了每天盯盘分析行情、一周在网上进行一次直播,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在微信上和客户沟通,向客户提供实时交易策略,引导他们进行交易,包括进出场的时机、仓位、什么时候止损或止盈等。我们手中的客户,都是由市场部转交过来的。

  2018年年底,黄金行情持续在低位震荡盘整。行情波动较小,风险也相对可控,刚刚加入公司的我摩拳擦掌,想要趁着行情大显身手,帮客户积攒一定的利润。

  站在一个金融从业者的角度来看,黄金市场和其他类型的金融市场一样,是一个客观理性的市场。黄金作为一个国际性的交易品种,其价格波动受到恶意操控的可能性相对较小,虽然庄家很难决定市场方向,但一切都是在规则中运动——我一直认为,在这个市场中盈利并非不可能。

  我的第一个客户姓孙,来自新疆,之前只炒过股票,并没有投资贵金属的经验。到我这里之前,孙女士的黄金账户已经产生了一定的亏损,这对我们之间的合作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好在她乐于学习,经常会和我电话沟通一些交易的技巧。

  新疆天黑得很晚,晚上8点黄金夜盘开始时,她总是刚刚下班,这反而成为了她最大的优势。黄金T+D分为“日盘”和“夜盘”两个时间段,国内的夜盘时间正值纽约市场的早盘和伦敦市场的下午盘,三大市场交易结合在一起,往往会孕育出较好的交易机会。只不过深夜傍晚,大部分客户难抵倦意,孙女士反而可以借机多看一看。

  没多久,在我的建议下,孙女士就通过市场的小幅波动高抛低吸,赚回了之前的亏损,我也从她的交易费中拿到了几百块的提成。在电话中我对她祝贺道:“恭喜回本啊孙女士,接下来还是要稳扎稳打,争取多赚一点。”孙女士也笑着回答道:“陈老师,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之前都是在乱买,现在终于好像懂了点门道了。”

  赢得了第一个客户的信任,我踌躇满志,对眼下的工作充满着信心,既想着为客户创造更大的利益,也幻想着通过这份工作为自己在杭城立足打下基础。

  2019年年初,中美贸易战加剧打乱了市场的平静。在风险刺激下,黄金价格开始攀升,行情波动也随之加大。很多市场部送到我手中的客户,在给他们打电话了解情况时,那边一张嘴就是:“老师救救我吧!”

  我找到王老师问:“为什么不能把客户一开始就送到相对更专业的部门呢?这样不是对客户、对公司都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亏成这个样子再送来,你知道这难度有多大么?”

  当时我只知道,公司直接接触业务的只有两个部门,一个是负责开发客户、引导入金的市场部,另一个就是我所在的负责行情分析和大客户维护的分析师部门。一般市场部搞不定的客户,才会转交到我们这边。

  王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市场部的同事开发一个新客户有多难?肯定要让他们‘刷’一下[4]——再说了,那些没亏过钱的(客户),我反而不愿意要,他们根本不知道市场的残酷,也不知道你们的服务有多可贵。”

  听王老师讲,市场部团队遍布全国,在国内几个重要城市都设有营业部,由几位资深的经理和主管带队,员工的年纪普遍不大。和证券行业的地推[5]模式不同,市场部开发客户的方式绝大部分都是通过网络,微博、贴吧等公开的媒体渠道转化客户难度很大,效率也非常低,因此将自己伪装成股民的身份混入“股票群”,可以说是一种精准打击的方式。

  “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混入各个理财相关的QQ群或者微信群(绝大部分是炒股群),寻找目标客户,公司内还会有暗号对应,防止钓到自己人。”王老师咧嘴一笑。

  国内股市有着“七亏两平一正”的常态,炒股的人大部分都是亏钱的,无非是分为亏得对股市失去了信心的,以及还尚存一丝希望的。

  市场部的同事为了赢得目标客户的信任,往往会将自己伪装成做实体产业的老板,炒股多年,颇有经验。如果目标对象已经对股市失去了信心,他们就会说自己炒股也亏了多少多少钱,以示感同身受,然后说:“但这些都是小钱,做黄金之后很快就赚回来了,你也可以来试试啊。不懂?不要紧,操作很简单的,我认识个很厉害的老师,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如果目标对象尚未对股市失去信心,甚至是少有的能在股市中盈利的人,他们就会将自己包装成股市大佬,然后不经意地提起最近买了哪几只票,如果这些票后续走势不错,目标客户对他们的信任提升了,他们就会包装:“最近股市可能会有回撤,我准备把资金抽出来,正好黄金市场有大行情,打算去黄金市场里抓一波,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他们以诸类技巧来诱惑目标,放十支钓竿儿,总会有两三支上钩的。至于他们口中的“老师”?没错,也是他们自己,只不过是另一个微信号罢了。

  对于这些“弃股从金”的投资者而言,他们进入黄金市场的唯一诉求就是赚钱,最起码不能亏。对于公司而言,营业收入源自客户交易的手续费抽成,公司会从银行收取的手续费中获得一定的(一般是一半)返还,作为公司开发客户和提供服务的报酬。当然,客户交易频率越高,手续费也会越多。

  目前各个银行对黄金T+D基本都是按照万分之八来收取手续费,看似并不算高,但实际上和期货类似,都是按照实际交易价值来收取的,以当时300元/克的金价来计算,最小交易单位,一手是1 000克,也就是30万——当然,客户只需要8%的交易保证金,也就是两万四就可以进行交易[6]——但手续费的收取却是按照30万来算。也就是说,交易一手的手续费就有240元,如果持仓过夜卖出时还会再收取一次。这样看,手续费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都算不上低。

  公司拿到的“手续费报酬”,我不知在市场部如何进行分配。但在我们分析师部门,这部分收益公司会拿走九成以上,给分析师的提成不到一成。但无论怎样,这种机制决定了手续费和员工绩效提成直接挂钩,客户的交易频率直接影响员工的工资——因此,交到我们手上的客户,必定是已经在市场部被“榨”过一遍的。对于大多投资者而言,黄金市场并不比股市友善。在正常交易节奏下,能够保持小幅盈利已经很难了,更多的投资者会在频繁交易的情况下短时间出现大幅亏损,资金腰斩都是常事。

  “当市场部稳不住客户的时候,这才是我们分析师介入的最佳时机。”王老师坚定地望了我一眼。

  到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公司不打算让这些客户轻易离开黄金市场,而是希望分析师团队进行“维稳”后,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丝油水。

  摆在我们分析师面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提高(交易)频率,自己和公司稳赚手续费,升职加薪指日可待,行情如果配合的话,客户也不一定亏钱;降低频率,则自己和公司一定赚不到手续费,天天被领导说,客户也不一定赚钱。

  可我的内心十分纠结。被这个问题困扰的不止有我,李智、罗伊这几个公司对外招聘回来的人,都很难适应这种套路,还是习惯性地把风险控制和客户利益放在首位——倒不是我们品格有多么高尚,只是手续费提成的诱惑尚不足以让我们丧失理性。即便我们再努力地撮合客户交易,每月工资也就多个一两千,和客户资金遭遇的损失风险相比明显不对等。

  “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就只能做好我们所能做的,但求无愧于心。”起先,我们几个都这样想。

  和股市相比,黄金市场的门槛并不算低,T+D一手就将近3万的资金,想要操作灵活一些,最起码也要十几万以上。因此,入市的客户大抵算是小有家产。客户大多是中年女性,家庭事业都已经稳定,或是已经退休在家,她们虽然都有炒股经历,但说实话对金融市场并不了解,有些甚至被市场部误导,把黄金当作是低风险的理财产品,能意识到这个市场风险的,少之又少。

  我们分析师并不能直接接触客户的账户,所有的交易必须由客户执行。所以,为了提高客户对市场的理解,我会尽我所能,对每一位投资者提供相对专业的建议,试图帮他们建立系统化的投资体系,但是能接受者寥寥无几。大多数都是:“我不懂那么多,老师有你在,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当然,客户对你的态度和你策略的准确性呈线性相关。赚钱的时候,“老师你看得真准”;亏钱的时候,你就是孙子了。

  那时我手中最大的客户是一位姓马的女士——她以40万左右入市,到我这边时就只剩20来万。市场部移交客户时说,这个客户自己有一点交易思路,也能承受一定的亏损,最关键的是,“有很大的加资金潜力”。

  当时我手中客户不多,马女士又正好有着成为一个合格投资者的潜力,我也想借此机会在市场部打下人脉基础,多拿到一些他们的资源,因此非常重视她的交易,将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她身上。马女士平时比较忙,一般发信息也不怎么回,因此每当行情到了买入、卖出的关键节点时,我都会电话通知她。

  没想到这样的习惯,反而给我带来了麻烦。因为长期熬夜、工作高负载,我经常感到头晕目眩,加之新闻里频频出现社畜猝死的新闻,我于是找了个行情不大的周五,没有加班,早早回到了寝室,想着好好休息一下。下班前,我还特地给手中的投资者都发送了微信,说今晚有些事情,就不再发送策略了,建议大家空仓[7]或者锁仓[8]观望即可。马女士看到了短信,给我回了一句“收到”。

  晚上迷迷糊糊入睡前,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行情,发现行情打破了白天的震荡区间,开始选择方向,好在我已经提示我手中的客户空仓或者锁仓,大概率影响不到他们,于是,我给客户再次发了一遍风险提示后,就沉沉睡去。

  周末两天,国际局势突发变化,黄金价格在周一早间开盘就大幅“高开”,我按部就班地准备编写策略,寻找合适的入场机会。结果马女士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陈老师,你周五为什么不给我打电线]这么多,我现在手里的‘空单’[10]要怎么处理?”她的语气不太和善。

  “没有!没有!我看到你发的微信了,但是你又没给我打电话,我就没操作。”她的语气更急了。

  我调整了一下思路,还是决定建议她先把“空单”卖掉,毕竟基本面大环境已经改变,市场如果继续上行,“空单”的亏损只会进一步扩大。马女士却反问道:“行情有变动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我‘空单’亏了这么多,如果你周五凌晨给我打电话让我锁仓,我肯定就锁了,也不会亏这么多钱!”

  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但是考虑到她毕竟亏了钱,还是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回答道:“那天晚上不太舒服,提前也给你们安排好了持仓要怎么处理,晚上行情波动我也再次提示过了。”

  “我是分析师,又不是一台机器,也要吃喝拉撒睡!”我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当时我几乎每天看盘到深夜,碰到美联储利率决议等重大事件,熬通宵也是常事,在工作上投入了全部的心血,这女人居然这样质疑我?且不说亏损是她自己造成的,就算她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不能质疑我的职业操守。

  2019年,我成了新人中第一个升职为“初级分析师”的,加上提成,月薪能过万了。在杭城能够生活,但也还算不上高工资——毕竟市场部的员工如果能开发到一个“百万大户”,仅开户奖励就能和我一个月工资媲美。

  下半年,全球通胀预期进一步助推了黄金价格。公司不断施压,想让我们“刷单”提高手续费收入。对于公司的施压,我和李智等人早有预料,也讨论过要不干脆就和老同事一样“刷起来”,起码能多拿点工资,也不用面临领导的打压。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法迈过心里那道坎,还是决定做好自己,不主动“刷单”,只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投资者。

  本来,这些从股票市场引流过来的投资者,家底大多比较殷实,即便投资出现亏损,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且,为了防止风险的出现,公司明确规定,客户借来的钱、养老钱、子女教育经费、医疗费等,都是不允许用来投资的,一旦得知,就必须引导其将这部分资金转出——说白了,这部分钱不好赚,如果真亏得底朝天,人家可真是会和你拼命的。

  此时,市场部移交过来一个叫作余彦的投资者。我看到她的资料时,发现她入市1个月,20万的资金就亏损了一半。放在从前,这个亏损比例已经非常夸张,但当时黄金价格正值上涨后的调整期,市场部在高位追涨[11]的情况下被“多、空双杀”[12],所移交过来的客户大多都是短时间大幅亏损,所以对这个亏损比例我已经习以为常。

  出于谨慎考虑,我还是和市场部的同事通了电话,再次确定客户的情况。市场部同事姓张,他并不在总部工作,此前我只在年会时接触过,圆圆的脸,给人的感觉很和善,待人接物也非常老练。

  “陈老师,这个客户情绪一切正常,就是短时间亏损得有点多,前段时间行情涨的时候一直拿着‘空单’等回调[13],结果高位实在扛不住割掉了,市场又回调下来了,现在交易信心有点受挫,这不,交到您手里修复一下信心。这个客户价值已经创造出来了,交易节奏您看着办就行。”

  为了给余彦建立信心,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是随着通话的不断进行,很多问题逐渐暴露出来。

  “陈老师,您听我说,我之前股票炒得好好的,结果你们那个张老师和我说黄金市场最近有什么‘非农数据’[14],机会很好,让我把股票卖了买黄金。我就说我也不懂黄金啊,他就说操作很简单的,他会指导。最开始电话很勤,行情也一直涨,赚了一两万,但是手续费那么高扣掉之后也没赚什么。后面行情涨得高了,他说会回调,就让我把‘多单’卖了,买的‘空单’,结果市场还在一直涨,‘空单’亏了好几万,他又让我把‘空单’割掉了……一直在亏钱啊!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了……说好的赚钱,这才一个月就亏了这么多!如果股票不卖,我现在也是挣钱的!”余彦的情绪非常激动,“老师,我现在就想把亏的赚回来,你说还有机会么?”

  我只能安慰道:“余女士,你现在这么激动对交易没有任何帮助。你刚开始做黄金,对市场了解得太少,现在这个阶段你还是得先学习,避免再犯相同的错误。如果后期市场稳定,你还是有机会挽回损失的。”话虽这么说,但究竟能不能回本,我心中其实也没底,毕竟亏损已经产生,想再赚回来的难度只会更大。

  听着余彦的情绪稳定了些,我又再次强调了一下风险控制和低仓位[15]稳健操作的重要性。余彦连连附和:“老师你说得有道理。如果之前那个张老师早跟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亏这么多,他一直都是让我‘满仓’去买的。”

  我心中苦笑:“低仓位风险是小,但是手续费也少,市场部向来是‘满仓’干,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但为了避免给市场部的同事惹麻烦,我还是补充道:“每个分析师的交易风格都是不一样的,之前的老师可能是比较激进的,风险大机会也大嘛。”

  后面几周,行情不好时,我都会建议她多等等,不急着入场,行情的波动趋于正常后,我给出的交易策略频频得到验证,余彦的信心也逐渐恢复。但是由于仓位比较小,回本进度并不乐观。当时的国际局势比较复杂,我对市场始终持谨慎态度,所以迟迟没有建议她加大仓位。余彦可能是觉得这样的盈利速度太慢,有几次主动进行了操作,也赚了些钱,我乐见其成,强调了一意风险,也就由她去了。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月,黄金价格在消息刺激下达到顶峰,出现明显的顶部信号,在下午收盘前,我果断建议余彦将“多单”全部“止盈出局”[16],“空仓等候”[17],余彦也马上就回复“操作”。但是下午收盘后我查看持仓单更新时却发现,余彦的“多单”不但没有“止盈出局”,反而还进行了加仓,已经到了近乎“满仓”的状态!

  果不其然,晚间开盘前,国际金价大幅回落,加之人民币汇率升值,晚间国内金价直接大幅“低开”。我管理的很多投资者已经提前“空仓”,在价格相对趋稳后,我建议他们逐步接回高位止盈的“多单”继续持有,然后给余彦去了电话,询问她的持仓,想要帮她想一个应对的方案,谁知余彦回道:“老师你是不是建议‘空仓’了么?我早就离场了。”

  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我明明记得下午收盘她的“多单”还继续持有啊。我找人调出了她的持仓单,看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我没有记错,别人的“多单”都是下午赚钱后出的,只有她的“多单”是晚间开盘价格下跌后亏损出掉的,前几周“轻仓”[18]积累下的利润,都被一次性亏了回去,甚至仅剩不多的本金也再次出现了亏损,只剩下不到10万。

  自此之后,余彦的“节奏”和我就再也对不上了。我后面才知道,原来她并没有和张老师断了联系,那几次主动“加仓”,都是听了张老师的建议——客户即便转到我们分析师手里了,交易的手续费市场部的同事也能继续分成,为此,好多市场部的人不惜暗地里鼓动客户进行非理性的操作。

  最后,可能是感觉到回本彻底没了希望,余彦一通电话打了过来,对我说:“陈老师,我怀疑你们公司都是骗子,让我亏钱的那个张老师,肯定得了不少好处!您知不知道这钱是准备给孩子出国的钱?现在亏了,我怎么和家里交代?”

  我脑门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这要是出现“客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匆匆安抚了一下她,然后急忙和张老师说了情况,谁知他倒是不慌不忙:“你别信她的,她家那边好几个厂子,根本不缺这点钱,肯定是骗你的,就是最近操作得不好,我这边让‘辅助号’去安慰一下就行了。”

  我不敢怠慢,余彦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无从考证,但那通电话中的无助,我认为不像是假的。我又给她去了几次电话,专程解释了我们平台的合规性,并以我的职业操守作保。或许是对我还算是信任,她最终没有去找市场部的麻烦,只是将剩余的资金都提了出去,然后对我说:“陈老师,你看得还是挺准的,可能是我不太适合这个市场吧。”

  我自然知道这背后有张老师的鼓动。其实,像他这样的同事,我接触过很多,有些也算是熟识。他们平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对自己的孩子来说是好父亲,对父母来说是好儿女,他们会在朋友病重时慷慨解囊,也会在陌生人遇到苦难时伸出援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疯狂“刷单”,他们需要赚钱,需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坐在工位后的他们,好像换了一个人。

  这件事后,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公司通过各种方式不断施压,试图让我们“刷单”提高手续费,我还是要坚持底线。

  2020年年初,疫情的爆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国际社会陷入混乱之中,金融市场自然也措手不及,美股连续熔断带崩黄金市场,大量客户出现“穿仓”[19],行业问题集中爆发。

  黄金T+D也出现了历史中第一次开盘跌停。在这个保证金交易的市场里,天堂与地狱只有一线之隔,前一天账户里还浮盈几十万,第二天就会变成本金倒亏。很多人都看到了从2018年到2020年,黄金价格上涨了接近100%,收益率有1 000%,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上涨前可能仅仅1%的“回撤”[20],就能让你的账户直接“爆仓”,后面涨得再多,和你也没有关系了。

  2020年3月17号的这个交易日,成为了黄金“多头”[21]的至暗时刻,我们部门最大的客户黄女士也倒在了这一天。黄女士入市已经将近1年,对“黄金牛市”非常有信心,她2019年拿着1 000万本金入市,几乎只“做多”[22],哪怕遇到市场“回撤”,也坚决不撒手,跌到剩余资金不足,就再加资金进账户。借着2019年“牛市”的东风,坚决持有“多单”的她,账户资金最巅峰时到达过3 000多万,成为我们部门客户中盈利的标杆。

  可2020年3月10号开始,黄金从当时380元/克开始跳水,连续下跌至350元左右。黄女士对市场的调整早已习以为常,坚信价格会再次涨回来,于是继续持有“多单”,利润出现快速回吐。3月16号晚间,黄金开盘跌停,甚至没有机会补充保证金,她的账户直接“穿仓”,3 000万资金瞬间蒸发,甚至由于价格波动过快,来不及“强平”被银行追偿。

  黄金市场确实如黄女士所料,在跌停后只用了1个月就再次回升到380元上方,甚至打破了前高,但这一切,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负责黄女士业务的同事十分气愤,对我们说:“我早就让她‘止盈’,她不听,否则也不会这样。”但实际上,如果黄女士一直听他的,每次遇到波动早早“止盈”,也没法积累下此前浑厚的利润。黄女士离开后,这个同事名下的资金少了大半,剩下的客户即便加在一起给他创造的提成,也没有黄女士一个人高。

  黄金跌停后,公司曾一片哗然,很怕发生“客诉”——合作的银行对公司每年的投诉数量有着严格的要求,当客户出现大幅亏损又得不到解决方案时,客户的投诉率就会明显提升,有些棘手的客户甚至会将公司和银行一起起诉到法庭。此前也有客户起诉过公司,都在私下解决后撤诉了。

  好在黄女士确实不差钱,“穿仓”后将欠银行的钱补齐,直接退出了黄金市场,并没有产生什么客诉的风险。她走之前还表示,以后有机会还会继续参与。

  随着行情的上涨,公司在手续费上的考核愈加严格,我意识到,我和公司理念上的冲突最终是难以调和的。我离开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我当时工资尚可,也拿到了公司的股权激励,每日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成就感上也还过得去——但也仅限如此了,对于我手中的客户,我从不会强制他们交易,也不会给出一些违心的策略去“刷单”。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未来业绩的提升空间会非常有限,很快就会有操作更准确或是交易频率更高的同事超过我。

  我或许不算什么好人,只是出卖自己道德的价码高了一些,我也在害怕,怕公司给出的诱惑越来越大,我会坚守不住。但疫情后的就业市场并不景气,我准备骑驴找马,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真的在用专业知识帮助这些投资者,直到我在准备司法考试时偶然在网上看到一则判例——是有关黄金T+D的投资者起诉银行以及银行代理公司的,这个判例彻底坚定了我离开的心。

  判例里的公司算是我们的同行,业务模式和我们大同小异,在黄金T+D市场的交易量处在行业第一,已经在美国上市;风控和合规,比我们公司更加成熟。案子的原告在这家公司员工的远程指导下“开户入金”,在交易期间,这家公司向原告发出交易指导短信,包括开仓方向、买入点位、止损点位等建议,原告在产生亏损后诉至法院。

  我本以为这只是正常的业务纠纷,这类提示交易的短信和我们发送的微信信息类似,都会明确指出建议“仅供参考”,并且可以退订或拒绝接收,但法院的判决结果却如同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法院认为,金融机构处于信息优势地位,信息严重不对称引发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导致金融市场失灵,使投资者利益蒙受不应有的损失,且被告公司和交易结算中心与原告构成金融服务法律关系,应负相应责任。

  在同类型的判决中也提及,被告方在此过程中“未尽投资者承受能力评估义务”“风险揭示义务”和“适当推介义务”等相应义务,行为存在过错,因此,投资人本金亏损部分由原告、被告各负担50%。

  那一刻,我的所有的坚持都被瞬间瓦解。一直以来,我自以为尽心竭力为投资者做出的考量、坚守底线时的痛苦挣扎,原来仅仅是自我感动而已。在这场机构瓜分投资者的盛宴中,我并非是那个救世主,而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起身坐在钱江世纪城写字楼的办公桌上,看着窗外平静的、仿佛静止的钱塘江。唯有几艘货船缓缓驶过,将湖面划出层层涟漪。昏暗的天空,萦绕着阴霾的雾气,湿气冷气被厚厚的钢化玻璃阻隔在外,在落地窗上留下流淌的水痕,我却依然感觉这些东西向我袭来,将我埋在其中。我再也无法从工作中感受到一丝激情,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2020年,在疫情压力下,各国央行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放水,带来了全球性的通胀,加之逐渐恶劣的国际环境,黄金价格创下历史新高,与之而来的是行情的剧烈波动。

  2020年11月27日,多家银行相继发布公告称,暂停贵金属交易等业务的客户签约开户——除了价格波动导致个人投资者频频出现亏损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个别展业机构[23]为获得手续费,风险提示不到位,甚至诱导客户参与频繁交易,从而引发群体性投诉和法律诉讼。

  临近2021年年关的时候,我和同期的几个同事久违地重聚了一次。在我离开M公司后没多久,李智也离开了,继承了家里的事业,在杭州最大的服装市场做生意。罗伊还留在公司,已经成为公司的中坚骨干,经过长久的协商,他转到了管理岗,不用继续服务客户,也不用再在深夜加班。我则进入了一家一级市场的创业公司,帮助一些中小企业解决融资问题。或许是分析师残留的习惯,我们几个闲聊的话题依然是金融市场,就如同我们还在公司的时候一样。

  至于我的老东家M公司,因为银行暂停了黄金业务的开户,被迫转入了期货市场,业务模式据我了解,依然大同小异。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投资者怀揣着暴富的梦想入市,我只知道狂热过后,只剩一地鸡毛。

  2021年,中国股市开始复苏,大量资金涌入股票型基金,造就了“公募基金大年”。这些新入市的投资者以90后为主,大多并未经历过国内股市的高潮与低谷,他们看着身边一个个朋友晒出的盈利被诱惑入市,却不知在山崩之时有多少人能够平安离场。

  或许他们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他们陷入了投机的陷阱,但就如同投机之王利弗莫尔在《股票作手回忆录》中所写的那句话:

  “华尔街中无新事,因为投机像山一样古老,今天在市场中发生的事,过去早已发生过,未来也必将再次发生。”

  [2]P2P爆雷,P2P是英文peer-to-peer的缩写,意即个人对个人,是一种将小额资金聚集起来借贷给有资金需求人群的一种民间小额借贷模式,属于互联网金融产品的一种。由于监管不到位等问题,大量民间借贷平台改变了P2P平台原有的运营模式,使P2P变成了庞氏骗局,以高利率吸引新用户,再用新客户的本金兑付给老客户。2018年开始,大量P2P平台因为逾期兑付或经营不善问题,未能偿付投资人本金利息,出现了平台停业、清盘、法人跑路、平台失联、倒闭等问题。

  [3]滑点,即下单的点位和最后成交的点位有差距;卡盘,即盘面报价或者品种转换的时候会在某个点位停住不动。

  [4]不是以把握市场行情为目的,而是以产生手续费为目的,在短时间内频繁进行交易,被业内称作“刷单”。

  [5]地推,即线]后期黄金价格高了之后,交易所也提高了保证金比例,一手可能要5万才可以。

  [7]空仓,指投资者将所持有的商品(如黄金)全部抛出,账户持有现金而无商品的状态。

  [8]锁仓,一般是指投资者做数量相等但方向相反的开仓交易,使多单和空单的数量相等,不管价格向何方运动均不会使持仓盈亏再增减的一种操作方法。

  [10]空单,在期货、外汇等可以双向交易的市场中,即使没有某一商品,也可以通过卖出这种商品,从商品价格下跌中获利。例如,先向交易所借入黄金,以400元每克卖出,待黄金价格下跌至350元时再购买回来,偿还黄金给交易所,从中获取价差。

  [11]高位追涨,在商品价格连续上涨后认为仍有上涨空间,买入多单期待价格上涨。

  [12]“多、空双杀”,指多单和空单均出现亏损。在极端行情中甚至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买入多单但商品价格出现下跌多单出现亏损,于是止损多单并买入空单期待价格下跌,但价格反而反弹上涨,空单也出现亏损。多单,即买入商品,从商品价格的上涨中获利。

  [14]非农数据,即美国非农业就业人数、就业率与失业率这3个数值。分为前值、预期值和公布值。顾名思义,就是反映美国非农业人口的就业状况的数据指标。这3个数据每个月第一个周五由美国劳工部劳动统计局公布,直接挂钩美国就业市场,影响到美国的经济情况,从而间接影响国际黄金市场。

  [15]仓位,即投资人实际投资和实有投资资金的比例。“满仓”一般是指资金全部买成了股票、期货等,剩余的资金不够再买一手交易了。我一般只会建议我的客户持6成仓左右。

  [16]止盈出局,即卖出手中盈利的持仓。与之相对的为“止损出局”,即卖出手中亏损的持仓。

  [18]轻仓,轻仓相对重仓和满仓的区别,在于已买入商品(如黄金)所投入的资金占账户资金总额比例。一般而言,以十万元总资金的账户为例,购买1~3万商品为轻仓,4~6万为半仓,7~9万为重仓。

  [19]“爆仓”是当亏损导致投资者的账户去除保证金后的可用资金为负,且达到一定比例时,由银行强行平掉一部分持仓,剩余资金是总资金减去亏损,一般还剩一部分;“穿仓”在此之上则更为严重,这是亏损大于账户中的全部资金,账户资金为负,“强平”后,投资者欠银行钱,追偿机构会管他们要钱的。

  [22]做空(做空是买“空单”的行为)与做多(做多是买“多单”的行为)。做空,是金融资产的一种操作模式。做空与做多相对应。我们通常买入企业股票、期货等,被称为“做多”,就是我们期待股价上涨,然后能以更高的价格卖出,以此获取利润。与之相反,“做空”就是预期未来行情会下跌,将手中借入的股票、期货等按目前价格卖出,等行情下跌后低价买进再归还,以获取差价利润。

  [23]展业机构,即开展业务的机构,在金融行业多指专门负责开发客户、销售基金等产品的机构。

  公司在海外开发房地产,除了卖海外的房产之外,还兼做一些移民项目。公司成立快2年了,销售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任何盈利的迹象。老板嫌我们这些顾问办事不力,总是抱怨:“广州这么大,我就不信掏不出点‘金子’,找不到一个称职的销售!”

  有几天,老板陷入了一种反常的安静,进了公司也不再黑着脸对我们唠叨,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果然,不久后的一次晨会上,他欣喜地宣布,下午会有两个销售同事入职。

  “她们可是来自某公司,资历老到,大家要多向她们学习,争取早日为公司开单。”当老板说出这家公司的名字时,大家都沸腾了——这家公司可以说是行业,是业内鼎鼎有名的“澳洲[1]楼花大鳄”。

  “大家好,我叫Emily,很高兴认识大家,在这儿开始新的起点,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还望大家多多赐教。”眼前这个叫“Emily”的女人是个湖南妹子,看起来精明干练,虽然身材干瘦,但气场十足。在当晚的欢迎宴上,我们又一次见证了Emily优秀的口才和强大自信。“不愧是当过销售组长的人,底子就是不一样。”我暗想。

  和Emily一同入职的,还有她的老搭档Kim。Kim长得并不抢眼,身材圆润,脸蛋肉肉的,说话的语气也很柔和,和Emily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Kim的身上似乎有种特别的亲和力,很快就在公司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每天中午,大家都喜欢和Kim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听她分享过去的事情。毕竟,她在海外投资行业已经工作10年了。后来,Emily在工作之余,也会给我们讲一些以前的工作经历。

  10年前,如果跟别人说自己是卖海外房产的,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是:“疯了吧?国内的房子都买不起还去买国外的?”10年后,再说起海外置业,大家都会问:“听说国外的房子比国内还便宜,是不是真的?”那一脸迫切的样子,仿佛随时会掏出一笔钱,说买就买。

  Kim和Emily就经历了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但她们经历的那些事,也超乎我的想象。

  2007年大学毕业之后,Kim听从父母的意见进入一家小公司做秘书,每天对着电脑,朝九晚六。她喜欢和人聊天,这份枯燥的工作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一天,公司里来了一个叫“Harry”的男人,Kim在茶水间里偶然听到,Harry有一家澳洲置业公司,老板通过他在澳大利亚购买了房产。

  Kim说,当时她对“海外投资”和“海外置业”毫无概念,只是感性地觉得听上去好像很不错。于是怀着一丝希望,她向Harry的公司投了简历。可简历投了好几次,都没有回音,Kim坐不住了,大胆地给对方公司打电话,问人事为什么不给她面试的机会。对方回答说,公司在国内招聘海外置业顾问的门槛比较高,一般都要求要有海外留学、工作的背景,或者有相关的从业经验。

  “有时候,厚脸皮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Kim对我们说。虽然人事再三婉拒,但耐不住Kim软磨硬泡,外加Harry的广州分公司刚成立不久,销售顾问人手紧缺,最后就勉强给了她一次机会。面试过后,总经理答应让Kim试试,但前提条件是——试用期的3个月内必须开单,否则就走人。

  这个岗位底薪微薄,在试用期里开单也没有佣金,Kim的家人埋怨她放弃之前那么稳当的工作,她的父亲觉得她刚毕业没多久,连省都没踏出过,就要去卖澳洲的房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外表看起来温柔可人的Kim骨子里却十分强硬。越是遭人反对,她就越要证明给别人看。

  但没想到,她进入广州分公司还没多久,最初的那份锐气就被挫得一干二净。试用期的那3个月,她每天都有放弃这份工作的念头。

  新人没有单独接触客户的机会,进公司头一个月,深圳总部派了一名讲师过来给4个新人进行系统培训。

  另外3个新人都回答去过,Kim却直接被问哑了——“我可是真‘土鳖’。”她自嘲说。

  那时做“海外置业顾问”,若没有海外留学、工作的经历,就像鸟儿少了一只翅膀。从客户的角度去想,买房子不是买土特产,那么大一笔钱,一个“海外置业顾问”连澳大利亚都没去过,怎么值得相信?

  说实话,Kim讲到这里时真是吓到我了。在我以往的认知里,但凡做这一行的人,基本都喝过洋墨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没去过海外就把海外房产卖得风生水起的置业顾问。

  “是啊,所以我靠‘编’啊!”Kim接下来的话让大家更惊讶了,全都盯着她。“当然不可能瞎编啦,客户又不傻。有技巧的!”Kim赶紧打圆场。

  Kim喜欢聊天,试用期期间,她经常找另外3个新人聊天,让他们讲自己在国外的生活经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把一些真实细节全记在心里。之后,她又上网搜集了一些留学故事和海外生活的分享帖,东拼西凑,不久就糅合成了“自己的故事”。

  3个月的试用期,Kim几乎没睡过一天好觉。想增强客户的信任感,除了要有海外经历,更重要的是专业知识,这里头死记硬背的工夫太多了。

  培训从头到尾,另外3个新人都没怎么动过手,因为讲师讲的很多东西,就是他们过去生活的一部分。Kim则猛抄笔记,抄不赢就录音,“讲师说什么我都当成真理”。

  每天晚上下了班还要学习,Kim感到压力很大。有一天她实在是太累了,早上没来得及化妆就去了公司,结果被人事总监一顿骂。

  “万一客户这时上门了,是想要让客户瞧见你这副模样吗?”Kim拿腔拿调地模仿那个总监,把我们都给逗乐了。

  不过当年还是新人的她,却找了个地方偷偷地哭了好久。后来宁愿迟到,她也不敢素颜走进公司了。

  很多人都觉得,海外置业顾问的工作不过就是把国外的房子卖出去。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就拿澳大利亚来说,大到澳大利亚的法律法规、交易流程、税务计算,小到房产项目的周边概况、未来规划和国内外的时政新闻,顾问都得门儿清。

  第一个月的培训结束,Kim顺利通过了知识测试,紧接着,她又迎来了更难的考验——打电话“捞客”。

  在Kim的想象中,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大可以跟客户谈天说地。可大多数时候,她的开场白还没讲完,对方就已经粗暴地挂断电话了。

  每天要打上百个电话,打不完就得加班,一整天下来,耳朵都发烫。试用期快结束了,第一单还不知道在哪里,Kim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打包好了。

  “做这一行,光靠努力是不够的,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Kim回忆说,那时她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把电话名单翻出来,给还能“聊上天”的客户再打一次电话。没想到,一个女客户居然主动约她去吃下午茶——但不是为了买房,而是哭诉“女儿出国留学一年多没回家”,从下午哭着讲到晚上。Kim一直安慰她,时间越来越晚,后来干脆放弃了推销楼盘的想法,只是听她讲。好人做到底,最后她还请女客户吃了晚饭。

  “她就是觉得我人挺好,加上年龄与她女儿相仿,让她想到女儿。”Kim说,“就这么简单。”

  每次,Kim请这位阿姨去喝早茶,阿姨都马上应约,但就是对“买房”避而不谈。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突然有一天,阿姨就在Kim这里订了一套房,理由是Kim总请她喝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我也渐渐发现,在销售行业,对老年人打“感情牌”是有效的策略。其实老人家并不傻,很多时候他们也清楚,自己并不需要这笔海外投资。只是他们的子女要么在异地,要么工作非常忙,当有年轻人对他们嘘寒问暖,满足了他们情感需求的时候,他们就容易做出投资行为。

  试用期结束了,4个新人只留下了2个,Kim就是其中之一。之后,她被安排进了一个销售小组,组长就是Emily。

  Emily也是“土鳖”出身,她俩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工作上也配合默契。有时候,Emily会揶揄Kim,说她看上去呆头呆脑,一副被客户“吃定了”的样子,但她知道Kim也有自己的小聪明,比如那些中年夫妇齐上阵的单,Emily就经常丢给Kim去跟。

  Kim常说自己很幸运,虽然不是公司元老,但她入行没几年,就碰上了整个行业的“捞金年代”。

  2010年前后,正是国内“出国热”“留学热”“移民热”最狂热的时期。那时候,大额资金出境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再加上澳大利亚的房产投资政策宽松,外国人购房印花税税率不高,房子有永久产权,对中国客户来说非常有吸引力。因为信息不对称,这些客户又不得不借助中介的力量,很多时候,都是自己找上门。在最“疯狂”的时期,Kim感觉北京、上海的客户在买澳大利亚的房子时,就像是在菜市场买大白菜。

  Kim告诉我们,她的前老板Harry,对此还有一个“蘑菇圈”的说法,不知道是自创的,还是他学来的——他把客户资源比作森林里的一个“蘑菇圈”,有经验的人找到第一朵“蘑菇”时,就知道周围还有一片。所以,只要服务好一个客户,对方就会自然把其他跟自己资产情况类似的人送上门。

  风口之下,当时整个行业的中介无论大小,几乎都赚得盆满钵满。Kim所在的公司更是抢占先机,一举成为澳洲房地产市场的龙头老大。

  这份成功的业绩和Harry密不可分。Emily也说,在她接触过的那么多老板中,Harry算是为数不多的让她敬佩的。

  这个男人长得有点普通,中等身高,有些肥胖,扎在人堆里并不起眼,靠戴一副金丝圆框眼镜才多了点文人气。但作为老板,Harry有野心,同时还有实现野心的远见和魄力。

  这家公司最初只是澳大利亚的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有两个老板,洋人Joseph和澳籍华人Harry。

  Harry曾在国内生活过几十年,看到中国经济腾飞,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和合伙人商议后,他决定开发中国市场。从此,澳大利亚公司交由Joseph管理,负责供应澳大利亚的待售房源;Harry回到中国开设代理公司,主要负责销售澳大利亚的房产。

  从2010年到2015年,Harry的代理公司在全国加速扩张,哪怕是在北上广深这些租金高昂的大城市,Harry给公司租的都是中央商务区核心地段的高档写字楼,而且还要豪华精装修,这便让很多客户有了“尊贵感”。

  当同行还在靠“口碑转介绍”,或者依赖价格不菲的电视广告做“海底捞客”的时候,Harry又率先注意到了互联网。在和客户的接触中,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客户在咨询中介公司之前会上网查资料、做比对。虽然他对互联网广告一窍不通,但却迅速在深圳总部打造了一支专业的IT队伍。

  后来,只要有人在网上搜索“澳洲房产”“海外房产”这类关键词,就会先看到Harry公司的广告。Emily当时曾听一个IT部门的同事说,“整个行业的‘流量’都是我们的”。

  ——打造一支专门的IT队伍负责“引流”?我心想:别说那时候了,就算是现在,我们这个行业可能也没几家公司有这样的魄力。一般的公司,通常就是招一个IT员工身兼数职,既要修公司的电脑和设备,又要维护官网,剩下的时间再在网上给公司刷点“存在感”,小打小闹。到了真需要打广告的时候,老板们一听到巨额的广告费用,大多数就被吓退了,剩下的老板,钱还没掏出来就担心收不回来,再听到一句“打广告这种事,要长期投入才有效”,就直接放弃了。

  事实证明,作为老板的Harry目光超前且长远,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就打响了公司品牌,成功让客户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于那段时期,只要一提到“澳洲房产”,很多人就会自动联想到他的公司。

  那几年,Harry的公司算是整个行业里当之无愧的“澳洲楼花大鳄”。从2012年开始,Harry的公司每年都能卖出三四千套海外房产,这个数字让很多国内同行望尘莫及。不少同行纷纷效仿,去租豪华写字楼、做互联网广告……但此时的租金、广告价格早已水涨船高,收效也差远了。

  在我们这个行业,广告开销就是个“无底洞”。Emily说,公司也因此削减他们顾问的佣金,引起了大家的不满。由于公司名气大,获得客户相对容易,他们的佣金在业内并不高。不过好在单子多,普通的顾问每月收入都有1万多元,年薪百万的也大有人在。

  就在竞争对手们都在广告上比赛烧钱的时候,Harry又想到了一个大招——包销。

  由于客户体量大,Harry的公司有实力和澳大利亚的开发商合作,直接包下整个楼盘来中国卖。而这种“独家代理”的楼盘,就算人在澳大利亚都买不到,因此,客户或者其他中介感兴趣的话,只能找他们一家。

  更绝的是,Harry从来不推行单一的销售模式,而是放手让各个城市的销售去找出当地人的消费方式和消费心态,因地制宜。比如,北京的客户通常喜欢家族聚居,那就让他们把七大姑八大姨凑起来搞个“团购”;上海的客户喜欢攀比,那就把几个客户聚在一起谈,他们会争着买有排面的房子;广东的客户低调,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买了房,那就私底下“一对一”……

  当时,Harry的公司里,所有人都沉浸在空前的繁荣中。顾问们甚至觉得,公司上市指日可待。

  起初,澳大利亚政府欢迎外国人带着热钱涌进他们的市场,但随着房价一路高涨,当地买不起房的居民和媒体的斥责声愈演愈烈。

  从2016年起,澳大利亚政府相继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几乎改变了这个行业的命运:先是加高海外人士购房的印花税,尤其在热门地区,印花税节节升高,客户买房的成本增加了;没过多久,澳大利亚各大银行又陆续停止对海外购房人士发放贷款,这几乎葬送了许多人的房子——没有贷款,客户要么筹足全款交割,要么就只能舍弃自己10%的首付。

  而且随着国内外汇政策收得更紧,即使客户筹到了全款,如何把钱弄出去也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难题。

  于是,很多人的澳洲房产梦破碎了,许多中介的资金流也被掐断了。作为业内出单量最大的中介,Harry的公司首当其冲。因为贷款出了问题,前来骂街的客户不在少数。

  Kim说,一开始大家并没有太把政策变化放在心上,觉得澳大利亚政府不可能轻易放弃海外房客这棵巨大的摇钱树,“政策迟早会变宽松的,收紧只是暂时的”。Harry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一直在找银行协商,希望能为客户解决贷款的问题。为了避免客户大量流失,他甚至还想过由公司来给客户提供贷款,帮他们顺利交割房子。

  谁也没想到,这个计划竟然会遭到他的合伙人——澳大利亚老板Joseph的极力反对。

  政策一紧,资金流变得紧张,两个老板在钱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很快,Joseph就掐断了中国代理公司的运营开支。

  Kim说,在这家公司,客户的购房款一般都是直接打到开发商律师的信托账户里。开发商收到钱后,会把相应的佣金支付给澳大利亚公司,之后中国公司才能拿到运营开支。出了麻烦,洋老板Joseph想自保,他用这笔开支要挟Harry放弃他的计划。

  一堆烂摊子再加上资金流的困境,让整个公司都笼罩在悲观的氛围之中,没人知道公司还能撑多久,有些顾问都开始准备“后路”,还有一些顾问为了赚更多的佣金,竟然对客户动起了歪脑筋,铤而走险“飞单”——把客户谈成,跳过公司,直接交给开发商。

  那段时间,在公司的处分名单上,不乏一些往日的销售精英的名字。这些人虽然被炒了,但也带走了一部分客户。还有同行“趁火打劫”,向在职的置业顾问抛出橄榄枝,欢迎他们带着客户资源跳槽。

  虽然很迷茫,Emily和Kim还是选择留了下来。过去的经验让她们相信,只要熬过这段艰难时期,公司很快就会恢复以往的兴盛。

  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Harry先后关闭了几家效益不好的分公司,又给骨干销售们大幅加薪,暂时稳住了这批人才。最后,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转型,卖英美等其他国家的房产。

  我想:这不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跟其他更早进入英美房地产市场的同行竞争吗?但要活下去,公司就得先盈利。

  尽管2016年流年不利,Harry的公司还是卖出了1 000多套澳洲房产,继续捍卫着业内“澳洲销冠”的名号。

  年会上,Harry骄傲地跟员工们宣布这个好消息,大家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不久之后,公司正式启动了上市计划,从内部募集资金,“100万起,最高不超过300万”,成立“上市基金”。高管们热情踊跃,最终募集了4 000多万人民币。一时间,大家又沉浸在公司上市的美梦里。

  Kim觉得,100万的起步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当时,她还想跟Emily竞赛,看谁能先赚到100万。Emily跟她开玩笑说,“想凑齐100万还不容易?‘飞’几单大客户就可以了。”

  “飞单”的事发生后,公司警惕了起来,据说Harry砸了上千万,把客户信息管理系统一再升级。Emily曾向我展示过这套信息系统,它的设计非常严密,每个顾问只能看到自己客户的信息,只有最高层级的Harry才能看到全部。我们明白,他在尽可能地减少客户的流失。

  从2017年开始,资金出境越来越难,想办理正儿八经的换汇手续,得签一份《个人购汇申请书》,承诺自己的外汇不是用于境外买房。

  客户们都怕自己被银行盯上,于是一些跟Harry私交甚好的客户,就直接把钱打入他的私人账户里。Harry是澳籍华人,他的海外账户可以把购房款打入澳大利亚的信托银行,免去客户的换汇担忧。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客户群体里散开了,越来越多的客户找Harry。一说起这件事,Kim就免不了叹气:“我一再跟自己的客户强调,这种行为不符合正常的购房流程,风险很大。但客户冲着公司的牌子响,图方便,还是把钱打给了Harry。”

  她还记得刚入行接受培训的时候,讲师就一再跟新人们强调:“我们公司不负责客户的外汇事宜,这些得由客户自己解决,否则公司很容易踩到红线。”

  政策宽松的时候,钱好挣,是中介挑客户,坚守原则比较容易;眼下钱难挣,是客户挑中介,你不愿意干,大把的中介抢着干。到底原则重要还是客户重要?通常两难全。况且,Harry的代理公司底下有那么多分公司,雇了近千号员工,还有高昂的办公室租金、广告开销……样样都要钱。

  Kim只能再三提醒自己的客户要谨慎,谁知客户还反过来还安慰她:“没事的,Harry这个人我信得过。”

  政策变了,客户也变了,公司接待的客户越来越年轻,说起海外的那些楼盘,他们可能知道的信息比顾问还多,挑户型、挑地段,一个比一个精。公司的获客成本也越变越高,钱不好挣了,一些老销售就带着自己的客户资源自立门户去了。他们一年只要开一两单,所得的佣金基本就能活下去;要是能多开几单,日子就能美滋滋,还不用背负巨大的业绩压力。过去被大中介垄断的市场,开始逐渐被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工作室蚕食、瓦解。

  老销售的相继出走,让公司面临着严重的“青黄不接”,只好放低招聘门槛,不再那么看重应聘者的海外经历。Kim也摇身一变成了讲师,把她当年走过的路再告诉新人。

  2017年都要结束了,澳大利亚银行也丝毫没有放松贷款的迹象。澳洲房地产行业已经步入寒冬,Harry带领公司转型,再次被证明是对的。

  此时的Harry不知是有远见还是在豪赌,在大多数中介公司节衣缩食的情况下,他决定砸钱将公司总部搬迁到当时深圳最新最贵的写字楼之一——平安金融中心,豪气地租下了整整一层。

  2017年12月底乔迁典礼那天,公司全体员工把自己能邀请到的客户全都送到深圳总部去参观。Emily说,当时她带客户去总部的时候,自己都惊呆了——大厅和会议室铺满了奢华的大理石,富丽堂皇的装修几乎震住了所有人。她的客户也是商人,看完之后说:“即使是我,也没有能力租下这里的办公室,真的太贵了。”说完,客户还竖起了大拇指。

  那天,顾问们还带领客户们参观了展厅里陈列的巨型沙盘。跟我说起这段过往时,Emily显得很激动,她打开手机向我展示那个巨型沙盘的照片,“不用飞纽约,就能看到整个曼哈顿的全景”。

  这样精致的沙盘让现场所有人都兴奋不已。“说真的,那天我头一次明白什么叫‘羊群效应’。”Kim在一旁补充道,“整个展厅像个菜市场,第一个人开始下订了,其他人就蜂拥而上,一顿哄抢,好像纽约的房子不要钱似的。”

  “是啊,我有个上海客户当天定了一套一居室,78万美元,说这是他专门买来和朋友们一起开party用的——办party而已!”Emily越说越激动。

  用办乔迁典礼来“促单”,Harry这招真是处心积虑,简直把客户的消费心理吃透了。据说,那一天,公司的成单量就上了百。

  2018年6月,平日和Emily关系不错的人事主管突然找到她,问她和Kim剩下的“尾佣”是想要一次性发,还是分月发。

  “那个时候我真是太傻了。”Emily告诉我们,当时她已经察觉到了公司的一些异常,比如:公司有好几个客户的房子已经到了交割的时候,却迟迟没有交接。她以为只是某些环节出了小纰漏,很快就会解决。

  人事隐晦地提醒Emily,说公司的现金流有些紧张,可她当时没听明白,光想着省点税,最后选择了分月发,“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死了”。

  我预感到,接下来她们可能要讲那件轰动业内的大事了,便试探着问:“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才发现问题的?”

  2018年8月初的一天,Emily的客户突然找到她,说:“你们公司出大事了,你知道吧?”

  Emily一头雾水,再三追问,客户也不回她。Emily慌了——这个客户不久前才在她这里买了价值上千万的房子,她还以为是房子出问题,连忙找到Kim,一起去见广州分公司的副总。

  早在几个月前,北京和上海分公司的销售团队就发现了多起因公司未结算尾款而导致客户违约、海外房产直接被当地开发商没收的情况。8月6号,北京和上海的3位副总去总部询问财务,这才知道公司的账面上只剩下1万元人民币。

  “昨晚Harry私信我们几个说,公司表面上看起来一直在扩张,实际上连年亏损,尤其是那些二三线城市,几乎一直在赔钱。”副总说。

  过去,中国公司的运营费用一直由澳大利亚总公司出。自从两个老板有了分歧,澳大利亚公司不仅掐断了中国公司的运营费用,后来连销售顾问的佣金也不再按时支付了。为了维持公司的运作,Harry情急之下挪用了公司内部筹募的上市基金,又挪用了客户打进他私人账户里的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Emily说,她当时都要哭了,脚都站不直,幸好Kim在她旁边,两人相互搀扶着。

  副总说,消息走漏得很快,前几天就有客户组团去找Harry追债了,“可是如今账面上就这么多钱,能顶个卵用?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最后副总嘱咐她俩,要是客户问起来,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别夸大,别隐瞒,注意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Emily至今回忆起来,好像还是心有余悸,“我见过客户直接冲上来,揪着顾问的头发打,真是太可怕了”。

  当时,Emily有个客户成单没多久,已经付了全款,很着急地要房子。她不知道要怎么跟客户解释,只能不停地道歉。最后,倒是客户反过来安慰她,让她看开点。这个客户明白,钱一旦出去了,就拿不回来。他也理解Emily只是打工的,为难她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2018年8月14号,Kim和Emily才收到一份姗姗来迟的通知:“因公司经营面临资金严重困难,各位同事的7月工资需延迟发放,社保暂时也无资金缴纳,公司正极力解决资金问题,望大家谅解!”

  事情完全败露了,全体员工都炸开了锅。消息传得满天飞,马上整个行业都知道了,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境地直奔而去。

  我也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我的老板得知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出了这样的丑闻,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全体员工。当时老板脚步轻快,神情喜悦,仿佛是他打败了这个曾经的行业巨头。他在我们的工作群里疯狂发布最新消息,有这家公司的深圳总部被人泼漆的照片,还有写着“黑中介”大标语的小视频。

  然而,在客户座谈会上,老板又假装悲情地说:“我和Harry认识很久了,我很早意识到他们公司的资金状况肯定是要出问题的,当时他要搬到平安大厦,我就一直劝他不要这样做。”

  工资没了,尾佣也泡汤了,Emily和Kim却不得不回公司继续上班,给受了损失的客户善后。

  8月16号晚上,副总通知大家第二天不用去公司了,“总部停止运作了”。第二天,澳大利亚公司发表了声明,立即与这家中国代理公司划清界限,终止合作关系。此外,还禁止中国公司使用过去的商标。

  “这篇东西现在还挂在官网上呢。”Emily打开手机让我看,那份声明还贴心地使用了中文。

  Harry确实犯了大错,但Kim觉得,这么多年以来,澳大利亚的公司一直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即使在澳洲房地产行业最不景气的时候,中国代理公司仍在坚持输送客户,可到了紧急关头,他们却急着过河拆桥。

  “如果不是一开始被掐断了运营资金,Harry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一向温和的Kim说到这里都有些气愤了。

  事发后,大家听到传闻说,客户怕Harry跑回澳大利亚,把他的护照没收了。整个8月,Harry都被客户押着全国各地跑,除了赔礼道歉之外,更多的是在跟这些投资者争取时间。他一再表示,自己会尽一切努力把欠的钱还给他们。

  信用是商业社会最珍贵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失去的便是全部。就算客户还愿意相信,可这个行业里谁会再给Harry一个机会呢?

  Emily说到这里,还特意把8月底出现在她朋友圈的一条小视频翻出来给我看。视频里,Harry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双目无光。他说自己已经去公安局投案自首了,但警方把这件事暂定为民事经济纠纷,没有“收”他。

  不久之后,Emily又听说,Harry被客户关在他深圳的房子里了,限制了人身自由。

  “你知道吗?我当时都差点认不出来是他了。”Emily说,41岁的Harry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凭借着Emily的描述,我努力地想象着这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如今的样子,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Emily拉住我的手:“我当时真的超怕他会自杀,感觉是那种随时都会走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那天,她俩一直安慰Harry,说他还很年轻,跟那些P2P爆雷的相比,公司的欠款线个多亿……

  可Harry意志消沉,整个人好像已经心如死灰了,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久,他才说了3个字——

  2019年年初,我在手机上偶然看到了一条新闻,说Harry已经不知所踪。

  澳洲房地产一代枭雄的故事也许就此落下了帷幕,和他一起离去的,大概还有澳洲房地产行业的那段“黄金时代”。

  老板看中她们的销售能力,更看中她们在上家公司获得的客户资源。虽然那家公司已经倒了,但过去多年积累的客户名单还在,如果能拿到客户名单,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老板没料到,那套客户信息管理系统的最高权限在Harry那里,挖一两个顾问过来,并不能窥得客户名单的全貌。

  计划落空后,老板就没那么客气了,他经常找Emily和Kim进办公室长谈,催促她们去翻炒之前的老客户,而他之前允诺会给她俩的客户名单,也迟迟没有落实。

  我的预感有些不妙,不过好在这家公司可以接触到各个项目的开发商,Emily和Kim完全可以挑选到自己满意的下家。

  果然,在2019年还没开始的时候,她俩就先后离开了。她们就像是我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只在我一潭死水的工作中掀起一点波澜,给我留下了这个难忘的故事。

  [1]在海外置业行业中,“澳洲”一词总指包含新西兰在内的整个大洋洲,澳洲置业以澳大利亚置业为主,但不局限于澳大利亚。

  男,1987年生,湖南长沙人,新闻采编专业毕业,先后从事过广告与传统媒体行业,曾在电视购物频道担任行销策划,热爱用理性的眼光捕捉社会的发展。

  曾经,广电人是社会的骄子,是父母长辈眼中的精英,是各大名校毕业生的热门选择。在网络电商还未奔跑发力之前,有广电背景的电视购物占据了零售市场的半壁江山。

  2012年秋,我26岁,刚从广告公司离职。因缘巧合,我找到了一家电视购物的企划岗工作。

  面试定在下午3点,我如约到达电视台。整个会客厅闹哄哄的,每个洽谈间都挤满了人,三五一桌,各自大声交流着,场面好不热闹。有些人和我一样,身上挂着临时通行证,身旁摆着服装、食品、小电器等物件,还有一些身材高挑、打扮靓丽的美女。

  看到我疑惑的样子,HR傅哥笑着告诉我,这是每周固定的制播会,商品部人员会组织导演、购物专家、供应商、厂家代表一起过来开会,商量节目形式及前期准备等事宜。而那些打扮靓丽的美女便是购物专家,也就是电视屏幕上的节目主持人。

  傅哥看过我的作品后,说这个岗位需要一个文案功底比较强的人,觉得我比较适合,就又带我去见主管部门负责人。领导和我交流了不多一会儿,便让我回去等通知。第二天,我收到offer,正式入职这家电视购物频道。

  说起电视购物,很多人都很排斥,因为脑袋里总会闪现出电视屏幕上一些卖酒、卖药的节目。其实,这些都不算是真正的电视购物,不过是商家买了电视台的广告时段,电视台只负责播放广告。

  正规的电视购物,是广电机构自己组建的全资子公司——有着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颁发的运营牌照,拥有自己频道信号的电视台。原则上来说,每个省只能有一家电视购物频道。迄今为止,全国也只颁发了34块电视购物运营牌照,我们频道就是其中之一。

  电视购物频道有独立的一套运营流程,从商品的开发到采购,从节目的制作到服务配送,所有流程都是自己完成,全过程都在公司监管之下,所以,产品的质量可以保证。

  我所在的行销企划部工作主要涉及两块:第一块,负责整个频道的宣传,比如频道宣传片制作,我们不仅需要提供主题和文案,还需协助部门拍摄、制作,最后再由我们安排时间播出;第二块,策划相应的活动,譬如每逢节假日,为了配合销售部门提升业绩,我们就需要出一些大型策划的点子。

  第一天上班,傅哥带我来到一个大办公室:“你们企划部要的人终于来了,贺经理,人就交给你啦。”

  办公室十来号人,我所在的部门只占了一小块。贺经理将部门两个姑娘——慧姐和小雨子——介绍给我认识,并让小雨子带我熟悉下公司情况。

  小雨子和我同龄,但我却像个小老弟一样跟在她后面,她带我到公司走了一圈,最后去了节目部的演播厅——这直接刷新了我对电视购物的固有认识。

  我原以为,电视购物就是主持人以亢奋的精神状态对着镜头大声叫卖,没什么技术含量。

  进入现场后,灯光照得舞台明晃晃的。一名男模正穿着一双男鞋站在一块布满尖钉的木板上,来回弯曲用力,轻微踩踏。镜头随后给到鞋底特写,竟然看不出一点被破坏的痕迹。旁边购物专家一套销售话术下来,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唤起受众的购买欲。

  接下来是卖羽绒被,为了体现羽绒被的松软和弹力,工作人员将被子铺在一个鸡蛋上面。购物专家则轻轻站在被子上,最后将被子拉开,下面的鸡蛋完好无损。

  小雨子嘻笑:“那当然。他们每天和商品打交道,都有熟悉的商品品类,自然也有一套烂熟于心的话术,这可是他们混饭吃的家伙嘛。”

  这时是电视购物的黄金时期,电视购物商品根本不愁卖。电视台本身具有一定的公信力,还能在节目里进行现场试验来展现商品特性,配合购物专家的话术引导,再利用一些优惠活动等,隔空打开观众的腰包不是难事。此外,当时智能手机还未完全普及,网购也仅仅是部分年轻人的活动,每天还是有大量的家庭主妇盯着电视机,她们喜欢这种直观简单的购物方式。

  回来的路上,小雨子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岗位,招了几个月,一直没合适的人选,这下好了,我们部门的人终于齐了。”

  小雨子摇了摇头:“人倒是有,只是领导都不满意,这个岗位就一直空着。”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暗暗觉得有些压力。

  我们部门严格来说有6个人,抛开部门负责人贺经理,真正日常做事的也就是我、小雨子和慧姐3人。另外两人一个是网络小编,坐在网络运营那边,和我们部门的日常事务基本不搭边,另一个则是大领导的儿子,占个位置,偶尔才来一趟。

  小雨子为人很机灵,频道开台起就在公司,熟悉多个业务部门的工作,和公司里面很多领导同事关系都很好。

  慧姐略长我们几岁,性格老实,但脑子转得慢,写一个文案经常要憋很久。因为效率不高,经常加班到最后一个走。

  而贺经理,据说我来之前,所有案子的稿子都是她亲自写。我来了之后,便是给我写的稿子提意见,不过都能提到点子上,我很佩服。不过,她也是当年就加入的,却是一副提不起干劲的样子。上班时间,贺经理几乎都在划水,不是追剧就是网购。下班就约人打麻将,拍一些开会的照片证明自己在加班。在这一点上,小雨子经常配合得很好,顺利帮她圆谎。

  贺经理倒从来没找过我干这些事,好在我业务能力比小雨子和慧姐突出一点,稿子写得又好又快,用在销售宣传上效果很好。因此,她对我也算满意,对接部门也很满意。

  我们频道体量较小,仅仅覆盖一个省。但一档40分钟的节目,单价299~399元的商品,我们可以卖个100多组。若逢各类节假日,销量会更好。

  我入职不久,便碰上淘宝的双十一活动,虽然体量比不了近几年,但在当时同样开启了全民的消费热情。我们也适时设计了很多力度非常大的活动,好的商品闭着眼睛就可以卖出去,直播时,总会看到总导演在工作群说库存没了,直接转下一档商品。

  因为销量有保证,商品部门成为公司最强势的部门,基本每一个品类都会有几家不错的供应商竞标。每周一次的商品审议会,可以从早上9点开到晚上9点。50多款商品,一个一个讨论定下来哪些能上、哪些不能上。紧接着第二天便是编排会议,确定下周具体上档的商品和时间。有些黄金档位,供应商想要拿到手,需要靠抢。

  2013年频道周年庆的时候,我正在做一款不粘锅的预告,已经确定放在吃完饭的黄金时间。毕竟,一大家子吃饭,看到屏幕里色泽鲜艳的烹饪场景,再对比自己的餐桌,自然会对锅具产生兴趣。而正当我兴冲冲把这一系列宣传企划提交给贺经理时,她却告诉我要换商品。

  当时,以乐扣乐扣为代表的韩国流保鲜盒火遍电视购物圈,其以极佳的封闭性俘获了主妇们的心——不仅能存放一般食品,而且用来打包饭菜也不会有汤汁溢出。虽说一套十几个,价位在六七百元(比商场便宜一点),妈妈们仍然趋之如鹜。

  因此,像保鲜盒这类预估一档节目就能卖出两三百组左右的产品供应商,便不会像其他供应商谈好销量提成后就等我们安排档位时间,而是额外花上几万元买下我们更多的档位,以求更多曝光量。毕竟他们知道自家产品销量好,算上这点档位费,他们基本也能稳赚不赔。

  我所在的办公室,统称为电视本部,里面又分了3个小部门,一个是我所在的行销企划部,负责公司活动和宣传;一个叫编排统筹部,负责节目的编排和上档;最后一个名叫视觉包装部,负责电视宣传片的拍摄与制作。这三个部门都归朱总管理。

  2013年年底,我们要提前策划春节前后的相关活动,项目进行得有序而紧张,而这时贺经理的父亲去世了,她得请一段长假。朱总平时看过我写的东西,也和我聊过一些工作上的想法,他决定把春节这两个月的工作内容交由我来负责。

  这意味着企划部接下来的工作将由我主导,压力不小。好在我有之前广告公司的经验,在朱总的帮助下,经过几轮修改碰撞,成功将这两个月的策划给定了下来,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执行。

  那段时间,我累得喘不过气来,文案一个接一个地写。电视节目里找不到人暖场,我便和导演商量自己穿着奇装异服上台炒气氛。节目部做不出的道具,我便托关系找外面的公司做……各种事情交织在一起,也让我频繁出入节目部和商品部,给人留下了好印象。

  这期间,我接触了一些老会员,大多是一些家庭主妇或中老年人,有的会每天盯着电视,将各种生活所需都买回家里。有的下单则全凭“感觉”,购物专家是不是讨喜,客服人员语气是否亲切等等“人为因素”会直接影响他们下单的决心。

  我也感觉出这是我工作的另一层意义——对于某些人而言,我们更像是一扇明亮的窗。或许在某个冷清的客厅里,购物专家热情洋溢的声音可以为某个独居老人带去一丝暖意,电话里客服人员的亲切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