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老同学黄达亮
2013年11月10日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二班班长老同学,成家骥打电话给我:“渝峰,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同学黄达亮昨天夜里走了。”
1943年1月生,湖北咸宁人,1963年毕业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曾在《情深深雨濛濛》中饰演“秦五爷”被观众所熟知,有“反派专业户”之称。2013年11月9日因心脏病发在上海去世。
2013年11月10日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二班班长老同学,成家骥打电话给我:“渝峰,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同学黄达亮昨天夜里走了。”“什么?谁?黄达亮!什么病?”“心肌梗死。”我坐在电话机旁发愣,脑海里闪现出达亮那一张张画面:在我们班他身体最棒,一身肌肉只有姚德冰能和他媲美,篮球场上有他三步上篮的健美身姿,乒乓桌边有他提拉抽搓的漂亮动作,在校运动会上他参加多项比赛,跑步、掷铁饼、推铅球、跳高、跳远为我们班级捧回多张奖状,在建校劳动中,他搬砖速度快,那一身肌肉让人羡慕
毕业后,他一直保持着健康的体态。当我们都退休后,同学聚会,见到他也总是精神饱满,开朗大笑,我常跟他开玩笑,“我们班的同学要出个百岁老人就数你了。”
“用不着,很随意,节目主持人小窗会针对你的情况提出一些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就行,我也参加,也会提些老年朋友关心的问题。老年听众想知道你这位大演员在银幕外的真实生活,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退休后有什么打算,在忙些什么,反正听众想知道一个真实的黄达亮。”
“不!不!老同学你不了解,我是那种摆谱的人吗?让我考虑考虑,我真的怕访谈,让我好好想想,咱们再说。”
现在我真后悔,我要坚持非让他来参加,碍着老同学的面子,他也会答应的,这样就可以把他对生活的追求,他的梦想,他对生活、对家人、对人生的感悟都记录下来。我线日下午参加他的追悼会,崔杰(演员剧团团长)致了一份十分感人的悼词,回顾了这几十年他为中国电影所作的努力,观众称他是“反派人物专业户”,圈内公认他是影视界的又一棵“常青树”。我望着达亮的遗像,思绪又飞回到五十年前的校园生活
1960年我们进入了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学校仅办了四年,1959年招了一个表演班称“表一”,其中有达式常、朱曼芳、姚雪娟、韩滔等同学。我们是第二班故称“表二”。我们班同学可以分贫富两类,有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的如郑梅平、黄达亮、孙栋光、邱慈煦等等,有、烈士子女,也有来自农村和城市工人、小职员家庭。由于家庭状况不一样,生活方式、言谈内容都各不相同,在半年的建校劳动中很快形成了不同的亲疏关系,直到正式上表演课后,特别是排练节目赴东海舰队慰问演出,同学之间的关系才有所改变,变得比较融洽了。
我和达亮的熟知是因为排练节目对口词。当年很流行对口词这种形式的小节目,对口词语言铿锵有力,而且两个人在台上要随着对口词的内容不断变换造型,摆出各种各样的“Pose”,很有气势和可看性,去部队演出特别受欢迎。达亮穿海军服,我穿陆军服,对词一句接一句绝对不能打嘣,造型要有精气神,所以我们俩都十分认真。每当周四达亮回家休息,我总让他睡一个懒觉,第二天10点以后从学校传达室给他打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把对口词认真对一对,以保证演出不出差错。后来去工厂、农村演出,我们这个节目变成保留节目,演出前,我们总会在电话里对口词。
二年级我们给东海舰队慰问演出,几乎跑遍了舟山群岛的每个小岛,三个月的演出,对我们锻炼很大,同学之间的情谊也更加深厚。慰问演出回校后很快就排毕业大戏了。我们排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的话剧《渔人之家》,还有曹禺的话剧《雷雨》。《雷雨》在校内演出多次,赵丹、瑞芳老师都来看我们演出。赵丹的评价是,“娃娃们能演这个戏很了不起!”主要指我们太年轻,生活阅历太浅,理解这样复杂的人物关系缺乏深度,故称“娃娃们”,这个意见十分中肯。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处在“自然灾害”时期,生活十分艰苦,达亮属于吃“高级饼”阶层。记得有一次排《渔人之家》排到晚上9点多,又冷又饿,我们七八个同学借了四辆自行车去校外的程家桥吃山芋汤。我跟阿骥几个穷小子常来光顾山芋汤店,老板跟我们很熟了,老规矩,山芋汤一端上来我们先喝汤,老板总为我们加两次汤,达亮第一次来,实实在在吃山芋,见我们加汤也加一次。一问老板才6分钱一碗,他说今天我请客,最后一算不到他买一块高级饼的钱(5角一块高级饼)。返校路上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适意,又暖和又实惠。”他常常会用上海话来表达情绪。
那时候我在北新泾医院(我们学校公费的挂钩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肝肿大,营养不良,每次看病总会给我开两瓶乳磷脂糖浆。只要我去医院,第二天早上我们宿舍几个同学都会买馒头回来,每人一匙糖浆夹馒头里吃,两瓶正好两个早上全解决了。那天黄达亮问我们:“吃什么啊?”我给他馒头里也来上一匙,他咬了一大口,“嗲,瞎嗲,比果酱还有味道!”
达亮是校篮球队的主力,还有摄影班的赵上元、阿德,都打得很出色。我们常和一些大学比赛,成绩不差。比赛时我上场次数不多,坐冷板凳多,达亮常常会照顾我的情绪,“侬上,让我歇歇。”有一次我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得两分,他在场边为我叫好。
在生活料理上达亮确实是个少爷派头。每周日晚上返校他的衣服包特别大,替换衣服也特别多,他穿过的衣服全挂在蚊帐里,穿过不洗,挂着,看哪件干净一点轮流穿。袜子也扔在床脚,有时我对他说:“袜子每天洗洗很方便,洗完脚一洗一冲即可。”他接受我的意见,大概洗过两次,后来干脆用个口袋把脏袜子装了起来,“带回去洗便当!”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自由惯了的人。
黄达亮在演戏表演方面应该是很有天赋的,在影校时表演老师都很喜欢他。长得帅,形体条件又好,主要是他能进戏、能动真情。排《渔人之家》中的笑场让他终生难忘:我们班同学宋妙莱(已故)在这个戏里扮演德军少尉,前来渔人之家搜查。妙莱患有严重鼻炎常常会流鼻涕,这次排戏也穿皮靴,一上场就对老渔民黄达亮来了一个敬礼的动作,两脚后跟还碰得挺响,演得很帅气,可突然鼻涕流出来,妙莱一甩头,用力一吸把鼻涕吸了回去,这下黄达亮受不了了,放声大笑,这戏根本无法排下去。后来每当排到这里,达亮都会控制不住笑场。这下把孙峥老师气坏了,“不排了,演员这点自控能力也没有,今后怎么演戏,休息。”半小时后,孙峥老师先排后面的戏,最后再排这场戏。达亮下课后给我看,真的,嘴唇都咬破了,硬是没笑场。这件事后来一直成为我们老同学见面的谈话材料。
毕业后到了上影演员剧团,达亮一直很努力,戏越拍越多,塑造人物也越来越成熟,成为观众熟知喜爱的演员。要列出他主演的影片、电视剧可以开列一张长长的名单:《青山恋》《玫瑰香奇案》《华丽家庭》《传国密诏》《美丽的囚徒》《情深深雨濛濛》《来生缘》《回家的诱惑》《一念向北》有近百部之多。
作为老同学我常常会关注他拍的戏,我特别注意他在银幕上用眼神来传达人物的内心感情,用眼睛来刻画人物的个性。
我后来从上影剧团调去上译厂工作,可开会或大型活动还是常常和达亮见面,我们聊得很多,他一直琢磨着要利用银幕通过眼神把戏做足,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告诉我上影厂有很多老演员是这方面的榜样,赵丹是这样,张伐是这样,李纬、韩非、魏鹤龄是这样,吴茵、上官云珠、瑞芳老师也是这样一大批好演员都是这样用眼神来表达人物内心活动、刻画人物。达亮也在这方面下功夫,他扮演的人物众多:有阴险狡诈的黑社会老大,有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有诡计多端的特务头子,他不仅在造型上、在形体上作了努力,特别是在表演上,在利用眼神上用足功夫,从而把不同人物的内心活动惟妙惟肖地表达出来,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我为老同学在表演上的成功而高兴。
达亮在荧屏上演了不少坏人,让人深恶痛绝,可在生活中他是一个大好人,他为人真诚、乐于助人,人缘特别好。他又是一个特别顾家、有责任感的好丈夫、好父亲,作为一个演员这是十分可贵的。
记得2000年我60岁生日,孩子们说:“老爸你这辈子走过来真不容易,六十大寿把老朋友请来聚聚,也谢谢很多朋友们对我们家的关怀、帮助。”我在电话里邀达亮来参加,他正好在拍戏,我说拍戏重要,我们改天再聚。没想到我生日那天他驾车赶来了,还给我带来一瓶法国名酒。他说:“老同学、老朋友这样的大喜日子,我一定得庆贺庆贺,我在剧组调了调拍摄日期。”
我退休后在“东海学院”主持表演系,我把教学设想告诉他,想在学校尽可能让学生多学习点技能,我除狠抓“声、台、形、表”四门主课,还让学生学武术、书法、骑马、射击、游泳、化妆,有条件的学生利用寒暑假去学开车,把驾照考出来,作为一个演员,掌握的技能越多越好,这些今后演戏都用得着。达亮说我的想法很超前,挺支持我这种教学理念。我们自己当过演员有过教训,有过经验,应该把这些都告诉孩子们。我邀请他也来上课,他答应有机会一定来,可后来他一直忙拍戏时间总凑不上。
达亮说自己一直认为,一级演员也好,哪怕是特级,最后要观众认可你演的角色,他们要看的是你塑造的人物,不是你的职称。在这个问题上他从不去争,把精力花在演戏上更实在。
达亮还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对家庭有责任心。达亮1971年12月和金秋琴结婚,40多年来,相濡以沫。小金是位工人,踏实、实在,她深爱着达亮并支持他的演戏生涯,承担起家庭所有的一切。生活并非一帆风顺,1990年1月小金患病住病,医生检查出她患上了肠癌,这对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金秋琴在医生为她动手术时无意中已经知道自己患的是肠癌,而医生又告诉达亮,千万别把这个病情告诉自己的爱人,免得小金挺不住,两个人在这个病情上互相演了一阵子的戏,最终以互相的爱战胜了病魔。1990年以后几乎平均两年小金都会做一次手术,内脏很多器官都发生病变而被切除。拍戏最忙的间隙达亮也会赶来医院陪伴妻子,给她力量,给她温暖。多少个日夜达亮在小金病床旁度过,这个硬汉流过多次泪。2008年小金又患过心梗、脑梗,都挺过来了,没想到达亮会突然离去,这对小金及他们的女儿的打击太大了。
达亮饰演了无数反面角色,也曾给家庭带来一些风言风语,女儿小时候同学欺侮她,说她父亲是个坏蛋。达亮对着女儿苦笑,“爸爸坏吗?你问问妈妈我是坏人吗?演戏是爸爸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逐渐长大,更体会到爸爸的可爱,为有这样一个好爸爸而感到骄傲。
我跟达亮由于工作关系见面机会并不多,可我们只要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参加拍戏的剧组多,知道的事情也多,他十分关心我国的影视事业,认为有好些弊病必须改,必改不可,不然提高艺术质量是句空话。有些问题我们俩都深有同感。
说到影视界的“潜规则”,他认为这是素质低下的表现,是缺乏人格的行为。他告诉我这种现象大陆有,港台也有。我说我查过资料,电影诞生后随着电影的兴旺,随之而来的就是潜规则泛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欧美盛行“潜规则”,当年美国就有“选角沙发”一说。导演或是制片人在一个小屋子里接见女演员选角,这个小屋子里必定有一张沙发,用来实行“潜规则”。可随着人们文明程度的提高,这些行为越来越被正直的人所唾弃。达亮告诉我,“潜规则”现在有所发展,连个别副导演也来“潜规则”。导演定主角等重要角色,而次角、有戏的群众角色都由副导演来定,来安排,个别心术不正的人也干起“潜规则”来了。这里有投资商、导演、制片人的问题,也有我们一些女演员太缺乏自尊、自爱,被名利所诱惑干这种蠢事。我们的主管部门一定要下大力气整顿并采取严肃的措施。
其二,现在摄制组的分配很不合理,摄制经费常常被大明星出的天价拿走了,几十万元一天,几十万元一集,剩下那点经费就从其他演员身上压缩,请演员往往是几天合同,然后把这些演员的戏都集中拍摄,涉及多集戏,就集中在几天内拍完,把这些演员累得够呛。我跟达亮都深有同感,拍电视剧要累死人的。达亮还告诉我一种情况,所有的演员都围着明星转,明星要价高,几十万元一天,为了赶明星的戏,所有搭戏的演员全陪去现场,为了一点戏也得耗在现场,常常熬夜,演员们全靠咖啡香烟撑着,能否保证戏的质量这就很难说了。
其三是群众演员问题,很多时候缺乏对群众演员应有的人格尊重。几乎所有戏都离不开群众演员的配合,他们的表现也直接影响戏的质量,可现在有些剧组导演、剧务对群众演员缺乏起码的人格尊重。有些导演在现场不讲戏,也不提出具体要求,任意骂人甚至动手。有些剧务把群众演员早早地叫来,把他们晾在那里无人管理,态度十分生硬。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起码的尊重,要保证影视剧的质量必须做好群众演员的工作。
达亮他长期下摄制组拍戏,正常的生活规律常常被打乱,加班熬夜这是最伤身体的事情。在饮食上,达亮算是个美食家,对饮食也很讲究,但免不了有暴食暴饮的现象。有一次他跟我聊天说自己有个习惯吃夜宵,而且爱吃甜食,睡觉前还吃几个汤圆,才会睡得踏实,这实际上很不科学,他爱人也常常劝他,可由于长期加夜班,形成了他这些不好的习惯。
另外,达亮在学校念书时就开始抽烟,而且很厉害。那时是自然灾害年代,抽烟对学生来讲是一种奢望,记得当时我演周朴园戏中抽雪茄烟,负责道具的上影厂老道具员老孙,是个十分有办法的人,居然从上影厂给我弄了一小盒雪茄,我留了两支演戏用,其他的都由达亮慈华同学分享了。还有件有趣的事情,当时市委宣传部陈其五同志来学校作报告,他烟瘾特别大,一支接一支地抽,报告结束放在讲台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会议一结束,这个烟灰缸就不翼而飞了,可以肯定是表演系的同学干的,这些烟头的烟丝被弄出来作成卷烟抽了。达亮抽烟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小金为了他的身体常买些尼古丁少、质量好的烟给他,所以他对我戏说:“老同学,我烟怎么戒得掉呢?我一直有好烟抽!”
老同学达亮,你突然离去给家人带来极大的痛苦,也给我们这些老同学老朋友带来无限的思念。你应该还为我们多留下些影视作品,让广大观众能继续分享你刻画人物的成功之处用你那生动的眼神来传达人物的内心世界、刻画出更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